寒风萧萧。
不该喝冷酒的,该请仙君喝一碗热茶。
澹台莲州想。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黯,澹台莲州有一种不真切之感。他甚至希望自己喝醉了。要是喝醉了,就可以忘掉他所见所闻的这荒唐一幕。
仙君在说什么啊?
他把手放在桌下,又摸了摸袖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心里慌慌张张,表面看上去浑若无事地装成有事要做,企图能够躲过眼下这一令人尴尬的情景。
他想要将那摇摇欲坠、即将坍塌的体面给支撑回去。
一时间脑子转动飞快,在想如何委婉地提醒仙君喝醉了。
然而岑云谏实在醉得厉害,不依不饶地追问:“莲州,你拿我当什么?”
“小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想理你,是你主动跟我说话,是你非要缠着我让我教你剑术。”
澹台莲州被这话语一句一句地紧迫着,一时间无暇思考,只得先回答当前的问题:“那是因为我看你是班上剑术最好的,而且别的小孩都有要好的同伴了,只有你孤零零的,我就想我们说不定可以搭伙嘛。”
岑云谏:“后来我去了内门,你说你会来找我,结果你一次都没有来过。”
澹台莲州:“那不是本来约好了,假如我入道了,我再去找你吗?谁知道我一直没入道,哪有脸去找你,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了。”
“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一直到十五岁那年,你不是也没来找过我吗?”
岑云谏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澹台莲州也被说得恼火起来,寸步不让地说:“仙君,仙君,您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只能我去找你,不能你来找我是吧?”
岑云谏阴沉沉的说:“我就是在等着你入道然后与我同门,礼物我都备好很久了。谁知道你一直不能入道。最后不还是我先去找你的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
还真是。
他不敢去找岑云谏,还是有年一起入门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救世主”们聚会,他才莫名其妙跟岑云谏又搭上话。
对岑云谏还记得他的名字,他都觉得很诧异。
但是——
果然岑云谏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还是让人大为火光,澹台莲州也没办法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了:“对不起啊,我资质糟糕,没有仙骨,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入道,让您失望了。仙君。”
“昆仑上下那么多人,有的是人有仙骨,您让别人入道陪您吧。”
岑云谏脱口而出地反诘道:“可我只想要你陪我!”
澹台莲州嘴唇嚅嗫,他低声说:“……老天爷让我没有仙骨,这又不是我的错。”
真难堪。
澹台莲州不想跟他吵架。
说实话。
眼下,不愉快是一回事,仙君完美无瑕、犹如半神般的形象实在是崩坍。
两辈子,三十几年,澹台莲州都没见过岑云谏这样失态过。
这算怎么回事呢?
他跟岑云谏提和离的时候,没吵架。
后来他拔出心剑,没吵架。
一年多前,他俩正式分道扬镳,也没吵架。
有那么多可以适合吵起来的机会,却都闷了下来。
你祝我海阔天空,我祝你前途无量。
如今时过境迁,两年了。
竟然在这平常的时刻,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突然之间,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原来,仙君也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毫不在意。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继续在翻旧账。
“每天站在羽见山的杜鹃花丛里看我的不是你吗?”
“……”
“每次我回山,都要躲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等我的不是你吗?”
“……”
“用可抵死愿的爱救活我的不是你吗?”
“……”
“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跟你成亲的,不也是你吗?”
“……”
这一连串的指责砸下来。
澹台莲州直觉得倒好像他成了一个负心人,辜负了仙君的一片爱意,他问:“我用什么眼神看你了?”
岑云谏被打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就是那种,小动物可怜巴巴地望着一个人,希望对方收养自己的眼神。”
澹台莲州低笑了一声:“原来我只是个小宠物啊,也没错就是了……”
又想了想。
再笑了一声。
零碎的笑声。
不大像笑,只是个短促的气音。
风一吹就盖过去了。
也不知是在笑谁。
岑云谏憋闷之际地说:“想成亲的是你,想和离的也是你。”
澹台莲州不欲跟他讨论两人和离究竟是谁对谁错更多,要是岑云谏这样认为,那就这样认为吧,他说:“那就当都只有我想吧。”
“你既不想跟我成亲,也不想跟我和离,你只是太温柔了,从不拒绝我而已。”
“仙君,既然只有我在爱你,你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澹台莲州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将一根针钉进他的心尖一样,直白到刺痛:“因为我只是小小的凡人,我不配跟你提和离是吗?”
岑云谏被魇住了似的,一刹冰凝,连呼吸都像是听不见了。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喝醉了,仙君。”
“我非要问我的话——是,我是爱过你的。”
“但我成不了仙,你也不可能做凡人。我们分别不是迟早的事吗?都算是我的错吧,是我自私,我只有百年,我不想再把自己奉献给您了。仙君。”
岑云谏闷声闷气地说:“别叫我‘仙君’。”
澹台莲州不言不语。
岑云谏长喟一声,澹台莲州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再松开,杯子已经被捏成齑粉,自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不要再叫我‘仙君’了,澹台莲州,别叫了。别人都这么叫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别这么叫了。我都从没有在你面前自称过‘本座’,你就应该察觉到,不要再叫我‘仙君’了。”
澹台莲州嘀咕:“真喝醉了吗?仙君也会喝醉的吗?”
岑云谏加重了三分戾气:“都说了不要再这么叫了!”
澹台莲州闭嘴,从他这儿看过去,岑云谏背后的那团光照不到的阴暗仿似像是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黑气,一丝一缕,克制不住。
岑云谏的眼神也很可怕,换作是昆仑的其他人,怕是早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
他很快意识到了,匀息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
凡人,凡人。
凡人真可怕。
凡人的身体是那样的弱小,让他连一点力气都不敢动,就怕不一小心会把澹台莲州给弄死了。
凡人的寿命是那样的短暂,至多只有百年,而且他查过了,人间的这些国国君,能够活到五六十岁的都算是长寿,许多都只能活到三四十,甚至二十几岁就去世了。
澹台莲州还能活几年呢?
会不会他一个不留神,再去看,就发现已经死掉了。
明明弱的要死,还不需要他的帮忙。
这份源于对澹台莲州的凡人生命太过柔弱却无能为力的恼怒由来已久,他无计可施就罢了,仅有的一些手段,澹台莲州还不接受。
岑云谏半醉不醉地,灼灼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向人间的澹台莲州悄悄地垂下了一根蛛丝。
只要他肯攀住,岑云谏就愿意把他拉上来。
问:“你就不想长生吗?幽国国君就很想长生,他想尽了办法,他求过昆仑,也求过其他修真门派,宁愿不当国君,也想要长生成仙。”
“你想当国君就当,你们凡人不是至多做个三四十年的国君吗?你当个够,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也不要再拒绝我的帮助了,我给你什么灵药你就拿着,你起码得活到那时候。”
澹台莲州:“我没有仙骨,就别强求了吧。”
岑云谏满是酒气,十分急躁且相当霸道地说:“我是昆仑的掌门,修真界的仙君,别的我都不要,我只强求这一件事,难道都不行吗?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了!”
看吧。
岑云谏就是这样,他想要做的事,就不听别人的意见。
澹台莲州想着,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放在桌上的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上。
澹台莲州低下头,把视线从岑云谏阴鸷执拗的眸中挪开,落在了他的手上,这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
他先把岑云谏的手轻轻地翻过来,手心朝天,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没有用任何的法力,也没用多少力气,但他就这样把修真至尊的仙君的手给松开了。
再轻翕唇瓣,轻声吐出的话语就如蹁跹地落在岑云谏炽烫的掌心。
他看见这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深红色,是当时他拔出心剑时,岑云谏为了阻止他,握住他的剑而留下的。
“仙君,我不想长生。”
“辜负了您的一片好意,抱歉了,您就当我是没出息吧。”
“我就想做个凡人,逍遥自在几十年。”
世上有命数吗?要是有的话,或许他连几十年也活不到。
说不定在三十岁时死去是他的宿命。
在这之前,他都不会死。
或许他又会在三十岁那年去世,不是被岑云谏杀死,也是因为别的。
将岑云谏的手掰开以后,澹台莲州拿了另一个杯子放在他的手心,给他倒上一杯酒。
已经喝了这么多,醉成这样,那就不介意再喝更多了吧。
也被自己倒上一杯。
澹台莲州向他举了举酒杯,从容许多,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杯。”
“饮了这杯,既愿,与君同销万古愁。”
他自顾自先一饮而尽。
岑云谏盯着他喝完,又一次捏碎酒杯,不作回应,沉着脸,折身离去。
顷刻。
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