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滞片刻,澹台莲州目不旁瞬,徐缓认真地解释道:“这套剑法叫上善若水。”
顾名思义。
取意于「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一句。
澹台莲州说:“我现在统共想了十三式,分别为镜花水月、山长水阔、桃花流水、风行水上、春水盈盈、裁云剪水、一衣带水、云山空水、水倾霄汉、滴水穿石、积水成渊、覆水难收、山重水复。”
“正巧今天教到‘覆水难收’这一式。”
岑云谏脸色未变,浑若无事地道:“你方才那一招剑光倾泻,确如覆水一般,招式名取得是贴切。”
澹台莲州笑笑说:“仙君谬赞了。”
岑云谏不再提让他再练一遍的事,就像从没提过:“我这就带你去嶙山置。”
这次乘岑云谏的紫云车可自在多了。
云河悠悠,苍风习习,青鸟拉着的紫云车倒似在天空航行,澹台莲州一点儿也不紧张了,还有闲情雅致俯瞰人间。
他瞧见大地上一块又一块规整的田野,又看到外城包里城的王都,都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仿佛想要把这景象刻进自己的心底。
岑云谏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并不以为稀奇。
这时,前方飞来一群雁鸟,与他们的紫云车擦肩而过。
澹台莲州还有兴致地笑着打招呼。
岑云谏却板着脸,忍不住说:“你胆子真大,被鸟妖抓了一次,差点丧命,依然不怕鸟。”
没想到岑云谏突然开口就跟他说这个,澹台莲州回:“何怕之有?仙君您不是已加强警戒,能进到昭国境内的应当不会有大妖魔了吧。”
他想起个事:“说来好笑,那时他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我与你是婚姻关系——我是说,我们当时是婚姻关系。”
没想到在妖洞中,达骨罗却围着他好奇地问了好久他是怎么带碎月城的凡人们逃出来的问题。
澹台莲州只当平常,把差点被吃掉这样可怕的事讲出来。
达骨丹还夸他聪明,琢磨吃掉他的脑子会不会也能让自己变得聪明一些。
听到这,岑云谏打断他的话:“凡人于妖魔的实力到底悬殊,小妖你们还能歼灭自保,遇上大魔,还是速速联系昆仑弟子,只要我在一日,我就得令他们维护凡间。”
“你如今已是太子,不再是能够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之身,倒不必是时时都冲锋陷阵在第一个。”
岑云谏坐得雍容端正,微微向他侧身。
又问:“以往我也不知道,你也能面对妖魔,还能统帅那么多人。毕竟,在昆仑时,你天天都在山上。”
澹台莲州抬眸时,羽睫向上微微弹了下似的:“一开始也怵,我从昆仑下山一路回来,大大小小遇见不少妖魔,胆子就慢慢练出来了。”
“还得谢谢在昆仑的磨砺,我若一直待在王都宫中,大抵也会被养成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绣花草包,更无能力斩妖除魔。”
还几句话被澹台莲州稽沉心底,未宣之于口——
其实,也得谢过他待在岑云谏身边的十年,近距离地见过他是怎样用人,怎样统领大局,否则他不会上手的那样快。
重生这事却不好明说。
澹台莲州只含糊委婉地说:“一开始,我多少是有点在学你的。”
开玩笑:“在这方面,或许得叫你一声‘先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岑云谏怔了一怔,声音先脑子一步被说出口:“你以前叫过我‘先生’。”
澹台莲州没想起来:“有吗?何时?”
话音未落,幼时的记忆姗姗来迟地浮现出来了,他记起来了:“哦……是我刚到昆仑,还在启蒙班那会儿。”
岑云谏不禁皱眉,他暗自奇怪,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话。
当年童稚竹马的情谊由澹台莲州回忆起来时,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模糊不清。
他看看眼前这个神像一样的岑云谏,再想到童年版本的那个,总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小时候多可爱啊,他还记得……对了,他还记得,他那时爱叫岑云谏“小木头”。
抬头再看一眼岑云谏,莫名觉得好笑。
澹台莲州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岑云谏像被他带着笑意的眼眸灼了一下,没来由地心乱。
于是别过脸,闭上眼睛,继续摆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大抵是叙往事叙得尴尬吧。
澹台莲州正了正色,攀关系道:“我们做不成伴侣,也有少年相识的旧缘。仙君若不介意,往后我们做个朋友,作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岑云谏:“你们凡人的许多话我并没听说过。”
澹台莲州:“这好办,改日我整理一些书简赠给您,您有空可以看看。”
岑云谏略起伏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试图打开堵在胸口的某个气结,他重新睁开眼,转过头,目光幽黑地盯住澹台莲州:“若要做朋友,那就先不称‘您’与‘仙君’开始如何?”
他从没有在澹台莲州面前自称过“本座”。
澹台莲州从善如流:“好。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叫我‘昭太子’,我叫你‘仙君’,我觉得也没有错。”
这本来也就是昭太子与仙君之间交友。
岑云谏被问住了,一时间,他也想不到要更改成这样。
幸好,这时正好抵达了嶙山置,不必再就此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昆仑所设的嶙山置常年为阵法包围,围绕着萦绕不散的白雾,就像是一层屏障,将他与凡人的世界相隔开来。
代管嶙山置的修士早已在山门处等候多时。
澹台莲州打量了一下对方,身形不大像昆仑内门的弟子,更多壮硕,尤其是肩膀手臂很粗,皮肤却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日光导致的惨白,刮过胡髭,下颌发青。
其人躬身,自我介绍道:“虞泽恭迎仙君,恭迎昭太子。”
就算是作面子,澹台莲州也没想到会有个昆仑弟子对凡间人用“恭迎”这种字眼,不免多看了这人几眼,彬彬回礼一番。
而后岑云谏带他在嶙山置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也不过只用了小半日时间。
仅介绍一次。
以后澹台莲州可以自己来,也可以派人。
老虞之前被临时授命,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的当好置守。做了那么久的苦工,他一直脑子清醒,没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早就想为自己换个位置。能往上爬多少就往上爬多少。
于是随在仙君身边,毕恭毕敬地禀告自己的工作成果。
高高在上的仙君听完,注视着他,语调温和:“你做得很好,没有因循苟且,敷衍了事。”
“我听他们管你叫‘老虞’,我也这么叫吧。既然你能胜任这个职务,以后你就是正式的嶙山置守。你修道一般,却不一定在别处不能有所成就。往后这昭国的事宜还得交托给你停调周旋。”
老虞看见自己的身影被映在仙君的瞳孔中,如他这样微小的修士,别说是被仙君,就是许多实力高一些的昆仑弟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仙君不光看着他,还肯定了他的工作,甚至继续对他委以重任。不,可能还称不上是重任,但对于他来说,比之前让他做些卖力气的活儿可要有意义多了。
他原本只是出于实力和地位敬畏这位年轻的仙君,眼下却真的升起了报效之意。
也记下了被仙君亲自带来的这位昭太子——澹台莲州。
久闻不如见面。
其实都不需要刻意去记,看一眼就能记住了。
澹台莲州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方才,紫云车刚落地,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并肩而立,他一眼看过去,着实是养眼。
两人各有各的俊美。
岑云谏似深夜冬月,而澹台莲州像清晨暖阳。
叫他在心底为之感叹:好一副气度风华!
以前不曾听说澹台莲州在昆仑时有什么名堂,甚至连姓名都不清晰,好像基本都不露面。
眼下乍一眼看过去,抛开其他,只论相貌,两人甚是般配。
而且,因为他在人间,听说得比仙山上的人更多,他知道澹台莲州能从妖山回来,其实是被自己的军队给救回来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若不是仙君在场,他挺想跟澹台莲州更热情地结交相谈。
澹台莲州仿佛有七窍玲珑心,与他握手攀谈:“以后说不定要经常麻烦虞大哥,今天不方便,来日我带上酒,不嫌弃的话,一起喝上两杯。”
临行前。
岑云谏单独叮嘱他:“昭太子是我的朋友,不可怠慢。”
朋友?不是情人吗?虽然听说他们和离了,但既然仙君这般上心,多半还是情人吧?
老虞憋了憋。
又想:
是了,他之前禀告昭太子失踪的事时,也没提别的。澹台莲州之名在昆仑都没几个人清楚,他也是从昭王后那里直接听说两人关系。
那……那他就当作不知道吧。
恭敬应答:“诺。”
……
岑云谏送澹台莲州回到王都时正是傍晚。
澹台莲州送别他,随了几步,揖身而道:“我知站得高才能看得更广阔,看见更多的人,但是站得太高了,就一个人都看不见了。”
“仙君有时不妨稍微飞得低一点,看看这世间的凡人。”
岑云谏站在背光处。
澹台莲州看不清他的表情。
岑云谏道:“改日见。”
澹台莲州回:“有缘再见。”
行过礼,转身就走。
澹台莲州急着回家,要把他所见的嶙山置的见闻写下来,心里已经想好了,就找任乖蹇来负责今后与昆仑那边的斡旋。
正合适。
……
数月后。
夏末时分。
澹台莲州已经完毕了初期的剑术与律法授课,在他亲自考试过以后,把这首批学生们放出去。
尤其是碎月军的老兵们,使之各回老家。
他们的任务主要有
一,以他们对妖的经验来加固地方的防守。
二,开班教授武艺,在当地培养青年应战能力,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妖。
三,颁布施行新法。①
新法主要有裴桓提出,晏猗修缮,以严谨刑罚与鼓励农耕为主,让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目的是让百姓平时有自保之力,可以种田,也可以拿起武器战斗,但得勇于公战,怯于私斗。②
这份工作交给忠诚勇敢勇敢的碎月军那些白发苍苍的将士们再合适不过,也可令他们锦衣还乡,安享晚年。
这日。
昭国王都收到周国使臣送来的急信。
周天子过世。
令各诸侯国之王到黄金台参加丧礼。
昭仁公二十四年秋。
九月八日。
昭太子莲州领两百亲兵,代父出行,前往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