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回

公孙非将军听完,用忍不住怀疑他也是妖魔的戒备语气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见过很多妖魔。”

澹台莲州说:“没见过很多,迄今为止,只见过四五种。”

似乎一直未曾讲过他为何如此了解妖魔之事。

先前他自己都没记起来,昨晚上打坐时想起来了。

上辈子死前的记忆到现在也是不大连贯的,不召而来,不挥却去,这样地出现。

那时倒没深想。

澹台莲州记得起初是在一个清晨。

也是在金秋,垂丝茉莉正盛开,碧线串珍珠一般的花儿散发着淡淡甜香。

那几日,岑云谏都在洞府,心情甚好,一早儿起身在花下抚琴,白衣落柘,风动枝摇,与潺潺幽深的水音遥相呼应。

岑云谏也通音律,此事鲜少为外人所知,且从未对旁人表露过。

昔日的澹台莲州将之当作是彼此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管弦,管弦,既然有了弦,又怎能无管?

于是,澹台莲州拿出了竹笛,与之合奏起来。

一阕曲子罢了,澹台莲州笑问:“今天是有什么好事儿?这么开心?”

岑云谏笑而不语,起身,道:“坐过来。”

澹台莲州挨近到他身边,岑云谏又说:“莲州,坐我怀里来,有新奇的东西给你看。”

澹台莲州当时满脸通红。

他想,无缘无故地,端正守己的仙君怎么可能会做出轻浮之事,应当只是为了谈正事吧。

岑云谏半抱着他,低头时下颌搭在他肩膀,认真地寻到他的手,自手背滑到指缝,轻轻捏住他的手指,抬起他的手在半空中绘制起来,好似他的指点在发光,点绘间,一幅又一幅妖魔图被画了出来。

一边画,一边介绍这类妖怪叫作什么,外形怎样,战斗力怎样,又有哪些弱点,应当如何做才能一击杀之。

岑云谏踌躇满志地说:“我差不多收齐了我见过的一千多种妖怪的能力与弱点,有厉害的,也有不厉害的。以往大家也知道妖魔间有等级差别,我细细研究以后,发现其中还可以再划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澹台莲州想都没想,他在岑云谏跟他说前话的时候就想到了,此时毫无犹豫地将自己的想法倾泻出来:“意味着可以根据每种妖魔的弱点来制定与之战斗的方法,甚至为此量身设计法术。而不用再跟以前一样,只能闷头盲目地修炼,积累法力。届时,即便是法力没那么高强的修士在面对妖魔时,或许也能有一战之力,就算不行,起码能够逃走。”

“那么,对于修士们来说,在短时间内还没有提升太多修为的情况下,只要找对了法子,胜率和逃生率可以高很多。”

“说得不错。”澹台莲州所说正切中他心中的深蕴,岑云谏笑意更深,又思忖了下,说,“我原还只想到胜率,却没想逃生。也是,除了我以外,道友们想逃也无妨。”

澹台莲州劝道:“你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岑云谏又说:“我还想了些别的,譬如以两人或是三人为一组的仙阵。”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这怎么弄?”

岑云谏继续捏着他的手,在空中绘制三个身影为一组的阵型,每人持有不同的武器,一为剑,一为钟,一为弓,寥寥几笔,虽简陋,但是人物动作流畅,意思是表达出来了。

岑云谏沉吟一会儿,说:“这个还没完全想好,我觉得战斗这件事,一在攻,二在守,三在速与准,三者都要练好,耗时颇久,可是,对于资质平平的修士来说,假如各人专精一点,两三人为一组,是不是能够迅速地发挥出比个人修炼更大的威力。”

“譬如以昆仑剑宗的剑为攻,再以镜台佛宗的金钟罩,最后辅上乌金门或是峥风派的灵射术,是不是会有不错的效果?”

澹台莲州品味了一下,感叹:“妙哉。”

想了一会儿,又说:“只是得先聚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乐不乐意放下个人的意向来配合昆仑。修士们都更想要修炼自身,得道成仙,他们能答应仅仅修炼钻研你指定的法术吗?这样一来,对于他们自己的发展实则不利吧?”

“嗯。”空中用灵光绘出的图已经渐渐开始淡去了,澹台莲州的后背感觉到岑云谏的胸膛闷闷震动了下,“这个我也想到了。那些人正是这样,眼只着于自己身上,殊不知眼界这样狭窄,才是他们修炼不得有成的原因。所以仙魔打了几千上万年也没有个结果。”

“昆仑也是,太多人都已经懈怠松散了。”

澹台莲州总觉得岑云谏的声音微微地冷了点下来,他转头看过去。

岑云谏没回看他,而是仍然注视着某粒浮而不定的粉尘而出神,像整个灵魂都浸入在其中。此一时刻的岑云谏脸上的表情是澹台莲州从未见过的,对他来说简直像是个陌生人,明明看上去依然是镇静自若,却给澹台莲州一种暗流涌动之感,这股暗流是如此湍急可怕,假如不小心被卷进去,极有可能被绞碎。

他以将整个修真界捏在掌心的口气,不自觉地披露出心底的半句话,轻描淡写地嚼字:“……我会让他们无法拒绝我的提议。”

澹台莲州心底咯噔一下。

岑云谏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总觉得吓到他柔弱的凡人伴侣,敛起冷酷之色,复又戴上温润清淡的面具,低低地说:“我是说——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只要我们这一代修士不计较个人得失,才能将妖魔逐杀殆尽,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先从昆仑整顿起好了,看着光鲜,内里一团乱,要么自私自利,要么没有出息,只想着躺在昆仑的老本上混吃等死。”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想到要说什么:“唔。”

那时澹台莲州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岑云谏的想法是一碗美味的饭,可只有吃下去了,才会发现里面还有砂砾没有淘洗干净。

现在他想明白了,正因为他是个凡人,所以他能感受得了,仙山上的每个修真者或多或少都自视甚高,他们自认为是被天道所偏爱的骄子,只是这份爱可能多一点或是少一点,都有想要得道升仙的私心。

真的会有哪个修真者愿意自毁前程去一把固定形状的刀,纹丝合缝地嵌入仙君的设计中吗?

就他所见所闻,对大部分修士们来说,个人的修炼总是比大局要更重要的,而且每个人的道其实不大一样,又怎么可能装进同一个的模型中。

……

对。

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关于妖魔的知识都是岑云谏教他的,亏得他记性也好,过目不忘,加之待在洞府无聊,所以把这些信息倒背如流。

他虽然没有法力,但是书看得多,理论经验丰富,还给岑云谏提过几个建议,修改阵法,也不知岑云谏用没用上。

尽管这些对付妖魔的办法不能照本宣科地套用在凡人身上,可也是一种思路。

澹台莲州将一颗小石子儿点在沙地上他画出的一种小妖腋下,这是在城外徘徊看守的小妖。

他放下小石子,就像是在棋盘上落下胜负手,一子已定生死:“比如,这种妖怪的命门藏在这里,你只要想办法刺中这里,他就死了。这依然很难,但是比漫无目的地去砍杀要好多了吧?”

“还有许多种,等我全部弄清楚了,再一一告诉你们。”

“天地之间有平衡。”

“上苍赐予了妖魔天生拥有锋利的爪牙,能够轻易地杀死其他生灵,但是却也给了他们大部分混沌愚蠢的头脑。”

“绝大多数妖魔都要浪费天赋,发挥得很糟糕,他们只会最基本的用法,攻击方式单一老套。只要我们研究清楚,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公孙非低头下去,还是摇了摇头:“不,我们没有你这样超群的剑术。你以为我们人人都有你这么会用剑吗?”

“这个好办。”澹台莲州就势而自然地提出解决方法,“我将我的剑招倾囊相授不就行了吗?在这里的人不乏有各国武士,本就有武术功底,学起来不难。”

众人都惊住了。

公孙非更是说:“这样高超的剑术你随便就教给别人?而且,被别人学会了,你就不怕你自己在这里变得不安全?”

澹台莲州目光温和,坚定地说:“我希望大家能一起逃出去,希望能帮你们回到自己的家乡。”

昨日澹台莲州的剑术太惊艳了,已有人忍不住发问:“……如果想学你的剑术是要先拜你为师?向你起誓?”

“不用。”澹台莲州说,“我没想过开宗立派,我只是喜欢剑,所以自己胡乱想了些招数罢了。若是你欣赏,你就是我的知己。”

“向知己传授剑术,与教授一首乐曲没有区别。用不着特地下跪拜师,区分上下。”

澹台莲州问公孙非:“将军要学吗?”

公孙非不再犹豫,一咬牙,眸中有死灰在复燃,沉声答:“学!”

澹台莲州又想起了件事,补充道:“哦,还有,我会把我所会的一些的抵御妖魔的阵法都告诉你们。若是你们能活下来,回到自己的家乡,不妨试试我教的阵法,武装你们的国家。”

凡人与修真者不同。

修真者是受上天青睐的天赋者,他们有太多的路可以选,可是凡人不行。

单个凡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也自知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很谦虚,能够接受将自己打磨成固定的形状,才能有那么一点点锋利,也能接受攥在一起,方向一致。

公孙非甚是觉得匪夷所思,问:“这你总得收点束脩或是报酬吧?”

澹台莲州:“非要说报酬的话,这样吧,我希望来学的人答应我一件事。我无法监督,是以仅凭心证。以后若有幸回了家乡,再遇上妖魔杀害人族同胞,请出手相助,不要袖手旁观。要是又救了人,可以把我的剑术跟阵法教给对方,使之有自保的能力。”

公孙非嘴唇嚅嗫,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从未见过像澹台莲州这样的人,他曾经见过现任昭王一面,也听说过前任昭王,那已经是一位明君了,可他的孙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澹台莲州给他的感觉又不能完全地用王或者储君来形容,澹台莲州给出了是让在场所有人摈弃家国偏见而站在一起的无实质的力量。

怎么会有人拥有这样宽广的心胸?公孙非想,宽广的像是能包容下天与海。

公孙非艰涩地开口,困恼地说:“公子,你别说得好像先设定我们已经逃出去一样。”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