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不眠不休地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走出了万妖域。
半个月后,他病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不过,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位浪迹天涯的剑客。
剑客听闻小飞的遭遇,二话不说,星夜兼程地带着他直奔昭国王都,花了整整两个月。
小飞终于得以面见王上,呈上了杨老将军的书文、昭国旗帜,以及写满了三十年来所有碎月城阵亡将士的名簿。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三十年是多少时日?足够昭国换一任皇帝。
如今把持朝政的并不是当年派遣杨家父子去碎月城的昭文王,而是昭文王的儿子昭仁王。
大家都已经默认失去了那片土地。
还会有人活着?没想过。
远居国都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坚守有多么惨烈,尽管他们已为之泪沾衣襟。
昭仁王当场泪流不止,直道杨将军忠义爱国。
王上甚至亲自问了他小半日碎月城的事情,红着眼睛,泫然欲涕,情真意切,不似有假。
还当场宣布晋封杨老将军为忠武侯,列在二十等爵的关内侯,仅次于彻侯,其余三千将士也通通加封,原有品阶的连升五阶,封公乘、簪袅等等,即便是个白身,也给个最低的公士爵位。
让丞相当场写了封爵诏书。
又问小飞:“小勇士,你送信有功,孤封你为公大夫如何?”
小飞受宠若惊,吓得连连摇头,哭得眼泪扑簌簌落不停:“不可不可,我只不过送一封信,迄今为止,我只杀过三个小妖,我不配,我同他们一样做个公士就好了。”
当晚,王上即在宫中设宴,让小飞作为碎月城的代表,热情地招待了他。
给他换上了公士的官服,因是临时问一个官员要来的,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小尺码,但是对于瘦小的小飞来说还是太大了,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走一步领子就会不住地往下滑。
他也是个手脚敏捷、骁勇善战的小战士,被这一身华服捆上,突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王上赐座他于主座右手边最近的位置。
小飞想低下头,却怕脑袋上戴着的冠掉下来,不低头,又总觉得仿佛有人在嘲笑他沐猴而冠。
宴会非常之隆重。
笙簧齐鸣,金鼓鼎沸,莺歌燕舞,美酒佳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小飞被迷花了眼睛,晃一晃他夜里的梦都是掉下一地的珠光宝气。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
一天又一天,王都的人仍然除了给他好吃好喝,派了御医去给他治病,就再无其他表示。
小飞年纪还小,藏不住心事,成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伺候他的人问:“公士可是对伙食有什么不满?”
他连连摇头,打这辈子他第一次吃得饱、穿得暖,睡觉也不用担心妖魔来袭。以前在碎月城时,叔叔伯伯们总说他是只小猪,一睡就没数,老是睡死过去,心太大了,现在他睡得不再是铺了点干草的石板地面,而是软和的床铺,反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好。
怎么睡得好?
他想到自己一顿吃的可够老家的一个战士吃四五天,想到他在这里多睡一日,说不定就多一个人死去。
二十个人为他而死,送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王都,是来搬救兵的,不是送他来享福的。
小飞每日去宫门询问是否能谒见王上,若见不到就站在宫门口等,一等一整日,等到第三天,终于再一次被王上召见,他问:“陛下,请问什么时候派兵去救大家呢?”
王上言语温和,但面露难色:“这……近来国库紧张,昭幽两国正两相颉颃,眼下,委实抽不出更多兵力去碎月城,诏书孤先给你们,待到幽国一战解决再说,怎样?”
小飞呆若木鸡,心冷如冰,半晌,才在侍者的提醒下叩首谢恩。
出宫的路上下起一场淅淅沥沥、泄泄沓沓的雨,他没有伞,一路淋着雨回去。
在碎月城,难得下一场雨,每次下雨,他们就会用所有能找到的破盆残罐把雨水收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水。
来了王都以后他才知道,这里的人不喝雨水,嫌脏。
洗澡也不用等雨天,在碎月城,用雨水洗澡都是一种奢侈,每回大家都会像过节一样在雨声的掩盖中快活地唱起歌。
回到王上所赐的屋舍,他把不合身的被雨湿透的公士官服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榻上,换回了一身庶民行装。
将陛下赐封碎月城全员爵位的诏书带上,雨刚歇,天未亮,小飞踩着泥泞的路出发回家。
王都真好,像将军爷爷说的那样好。
但他还是想回碎月城,假如没有人去救他们,那么,他想要起码跟亲人朋友死在一处。
他在陋巷酒舍找到了那位送他来的侠客再送他回去。
侠士仍旧如送他来时那样爽快,浮一大白,笑着慨然允诺。
……
听到此处。
澹台莲州不得不动容,问:“您就是这位侠士吧?”
任乖蹇爽朗地笑起来:“正是。”
澹台莲州戴着纱笠,不自觉殷忧地倾了倾身,问:“小飞呢?他可还好?”
“不大好。”任乖蹇道,“他走出万妖域时就病了,好了病,病了好,三天前,他又病了,高烧不起。我暂时把他托付在附近的一户人家养病,那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只好出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商队能买到口粮,好继续带他上路。”
送一个病重的孩子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不是赴死是什么?
然则,却是成其人生之大义,是以无反顾。
澹台莲州沉住气,问:“我能随你去见见他吗?”
“我略懂医术,兴许能帮你给他治病。”
任乖蹇乐而拍手:“那可太好了!”
说罢,澹台莲州去拿自己的药箧,但被阿鸮先一步背上了,说:“主公,我帮您背药箧!”
他让其余人留在车队,他带着阿鸮去见碎月城的小兵小飞。
白狼不听他的话,非要跟在他左右。
这个农家的房子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土坑,在地上刨出一个大洞,上面盖上支起茅草顶与大片的树叶就算是个家。
只有些微的光线照进来,一个气息微弱的人躺在角落。
瘦而薄,像是干枯的叶片。
任乖蹇大步走过去,就地而坐,唤道:“小飞,小飞,我带大夫来给你治病了。”
小飞翻了个身,一张脸被烧得通红,看见他,无法起身,便颔首致意:“大夫好。”话没说完,到最后一个字,就像是断了弦的筝,轻飘飘消了音。
澹台莲州哽咽:“你好,你好……”
这叫什么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问:“这里不大好住人,我可否把他带到我们的马车上医治?”
任乖蹇感叹:“医者仁心啊。”
小飞被带到他们的车队,澹台莲州原想只自己照顾他,没料到所有人都主动表示乐意。在他所熬制的药剂与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悉心照料下,两天后,小飞退烧,脸色好转许多,意识清醒,还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由衷地对医治他的恩人说:“我何其幸运,总能遇见好人。我的命真好!这下好了,说不定我能自己把诏书送回碎月城。我觉得我明日又可以跟任大哥一起上路了。”
“莲州公子,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小飞不知如何报答,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您。”
早晨澄澈微凉的光透过马车的竹帘疏缝漏进来。
一线一线地落在澹台莲州烟青色的衣衫上,当他动作时,这些光弦便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似的,揉碎成莹莹氤氲的光雾,萦在他身畔。
澹台莲州庄肃正坐,道:“我随你去碎月城。”
小飞懵了:“啊?”
澹台莲州沉吟再三:“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对策……虽还未想好,但,我想,我还是先跟你一起过去吧。我一定能将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我略懂剑术,还算不错,比我的医术好许多。”
小飞抓耳挠腮地说:“您、您……”
任乖蹇不大信,好奇问:“真的吗?莲州公子还会剑术?”
却见澹台莲州向他们低头,摘下了片刻不离的纱笠,接着俯身下去,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向小飞深深地拜了一礼,以示敬意。
再直起身子,端坐。
他雪肤乌发,顾盼生辉,美的几乎让人屏息。
小飞跟任乖蹇也的确怔愣原地,滞息凝神,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飞涨红了脸,以为他这是在请求,说:“您这、这是作什么?您没有责任跟我去送死呀!”
澹台莲州道,“我只告诉了你我叫莲州,却没说过我姓什么。”
“我姓澹台。”
“我是昭国王子。”
“你说我有没有责任去碎月城?”
澹台莲州抬睫,在他那一向温凉清冽的脸庞上,恰有一束渐而转热的光随着日头的移动跃入他眸中,似有烈焰,燃起孤山。
他说:“他们不去。那我去。”
即便此一去便不复返也。
他想,若是要选一种死法。
那么,为这些凡尘的英雄们而死有什么不好的?可比被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蔑地杀死要好太多了。
况且,也不一定会死。
他还想要让这三千将士全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