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听见雪剑山庄庄主之名,而显得过于热忱激动的青山宗门主,被那煞气激了一激,脸上涨起来的热意与翻滚的血气顿时又平息了下去,显得有些苍白。
他苦着脸,看着云鹰带着杀意的目光,嘴唇都有一些磕巴。
“是。”
“自然是。”
在一口答应下来之后,云鹰才收起了那把剑。
他慢慢往后退,隐没在黑暗当中,像只是一个瞬息,房内便已经彻底感受不到了他的气息,如同凭空消失般的吊诡。
就像是他来时那样,也没有任何人发觉云鹰的踪迹,他便这么离开了。
在房中的青山宗盟主,屏息静气了好长一段时间,在他确认身边确实没有什么人守着的时候,才试图从床榻上站起身来——只这么一下,他便忍不住苦笑出声。
这般盘腿压着太久,他又没有运转内劲,疏通血脉,竟然是硬生生地将腿压麻了,这会儿站都站不起来。
想他习武三十余载,哪还碰到过如此尴尬的事情。此时也不好将门外的弟子叫来帮忙,只好等着那股麻劲慢慢地过去了之后,才将自己的腿掰回了正确的姿势。
在这一途中,门主的大脑也飞速地运转起来,想到他们这样小的一个武林门派,又怎么会得罪雪剑山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不过要是想追查,也是能追查的出来的。
离青山宗最近的城镇是长溪镇,唯一一个还算繁华、比较好让过路行人留宿的地方。哪怕那名侠士最后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不愿泄露雪剑庄主的行踪,但门主也能猜测得出——或许是因为一些特别的事故,导致那位天下第一的剑客,竟然来到了长溪镇中暂居了几日。
而又非常不巧合地,看见了他青山宗门下弟子行的什么恶事——更糟糕的是,这恶事还触犯到了那位庄主,令他不满。
或许是他表达出了厌恶不喜,于是他的属下便特意来到了青山宗警告一番。
门主脑袋里的那根弦立马就绷紧了。
这可不是小事。
得罪了雪剑山庄,光是这么一个概念,都足够让门主愁眉苦脸得喘不过气来了。
但也好在是得罪了雪剑山庄——那到底是名门正派的魁首。哪怕被触怒,也不至于直接致这么一个江湖小派于死地。就像是今天晚上的告诫,总有容纳反应的余地。
可要是得罪了江湖上那几个亦正亦邪、又横行霸道的门派,甚至只是得罪了那些脾性古怪的高手,如今给青山宗带来的,便是灭顶之灾。
他谨小慎微至今日,又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心血,只因为区区几个老鼠屎便毁于一旦。
这么想着,心情更是焦灼得和火烧起来一般,实在是一点也坐不住了,根本来不及再等待,便直接传令下去,让全宗门都行动起来,便是早已经洗漱歇息的弟子,都得起身,在演武场集合——他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调查和宣布。
原本被遣散离开的弟子,听见了师父传音入密。那声音中气十足,当中似乎带着悍然的怒气,顿时也不敢耽误,依照师父的嘱咐,哪怕夜色渐深,也纷纷去传信通知师兄弟、姐妹们,让他们赶紧收拾整齐了衣物,略作梳洗一番,便立即来到师父所吩咐的演武场上。
习武之人手脚都利落,于是吩咐下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人竟然已经来的七七八八了——虽然说江湖儿女,其实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好像个个都风流不羁。但是在眼下时候,要是想投身入其他的门派学武,师徒观念是很严苛的。基本要和敬重父母一样,但凡是师父吩咐下去的消息,少有人敢违抗。否则被逐出师门,在江湖上都是没有了名头行走的。
又何况这时候吩咐下去的是门主,是属于顶高那一辈的长辈了,当然个个敬重。
一番兴师动众下来,哪怕是那些辈分颇深的前辈们,也都配合地来到了演武场处。毕竟他们还算是警觉聪敏的,害怕是惹上了什么不小的麻烦——
门主在见到这些和自己同辈的同门的时候,脸上的愤怒神色才微微缓了一些。将人带到偏僻的一处,小声讲述起了方才经历的事情——
只是这么一说,也足够让这些前辈们都头脸煞白了。
得罪了雪剑山庄,可绝不是什么小事。
门主心下也已经有了章程,“出来的弟子为祸一方”——只这么一句,透露出了许多讯息。多半是那些下山去了长溪镇的弟子惹出来的麻烦。
这时候也只要将人揪出来就行。
像是下山行走这样的杂务,一并是不归门主管理的。但以他在门派中的权威,也只要吩咐一句,便能一一盘查出来。
重点要调查的,尤其是这些时日里,才下山的那些弟子们。
青山宗所在的地方,说偏僻也不算偏僻。但是离青山宗最近的地方,除去一些零零散散的小村落之外,靠得最近的还当属长溪镇。
甚至有很多弟子,便是从长溪镇过来拜师的,因此之间的联系极为紧密。
盘查出来的结果,大概有四十余人曾经出过宗门,去过长溪镇。不过为的都是一些私事,或是接见亲朋好友,和人切磋武艺。要么便是买一些在门中不好换到的零碎物件。
但总体来说,所花费的时间都不算久。而且因为宗门有规定,皆是来去匆匆,停留在镇上,也不过就那几个时辰,还得抓紧时间办好自己的事,实在不像是有余力去做些得罪人的恶事的。
在山下待得久的也有一共有两人。不过都是正经批了假,才下山回去探亲的。据他们所说,回去的时候也就光待在家里,和父母享受些天伦之乐了,也是不大爱出来的。
又据他们的同门所说,这两名弟子皆是脾性温厚,谦虚善良,也不像是会惹出祸患的人。
还有一批经常上山下山的采买弟子,因着这事务当中油水颇多,所以挑选的,也都是憨厚纯良之人,俱都十分守规矩,在宗门当中人缘也都颇好,看着也不像是会做欺压百姓之事的人。
而且他们采买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要是曾经做过恶事,恐怕也瞒不过山门上的执法弟子。
这些人下山的行径被一一盘问了个清楚,便是连买个糖葫芦花了两文钱——这样的细节,都被细揪出来了。
总体来说都十分的正常,甚至没有和其他人发生过冲突,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冒犯到那名雪剑山庄的庄主面前的。
却也正是因为揪不出可疑的人选,门主脸上的神色非常的凝重。甚至想直接将这些曾经下过山的人都抓起来,再一次细细盘查一遍。
倒是门主的大弟子,看着底下的师弟师妹们露出的惶恐神色,忍不住上前为他们担保道,“这些师弟师妹们人品心性俱是上佳,师父,我看他们不是会闯出祸事的人……”
他这么说着,大弟子的神色忽然间一顿,变得有一些微妙起来。他小声地询问,“师父,你说要抓到在宗门外横行霸道、闯出祸事的弟子,不知道包不包括……已经被逐出师门的弟子?”
他见门主露出思索的神色来,又继续大着胆子询问道,“您还记得齐斯吗?”
当初齐斯借着青山宗的名声,仗着自己有一番武艺,在长溪镇中为非作歹,为那些黑尽了心肠的赌坊、青楼做保,好像还闹出了一些强逼良家女进坊的恶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的家破人亡,便有人寻了法子,告到了他耳中来。
他也将此事,如实禀告给了师父。青山宗门主训诫了他几次,此人依旧不改,且终日沉迷于酒色,武功也停滞不前,甚至闹出了将人带到了青山宗白日宣淫这样的荒唐事情来,在一次冲突之下,齐斯顶撞师父,才被逐出了师门。
齐斯便就此回了长溪镇,大弟子虽之后没听过什么他的事迹了,但也知道此人,好像只是略微收敛了一些,却依旧不成什么好气候。
青山宗的门主,显然对于这个不怎么争气的徒弟还有一些印象,他略微怔了一下,皱着眉重复了一遍,“齐斯?”
“他还能给我惹出什么祸患来——”说到一半,门主的脸色便又阴沉了下去,说道,“他的武功可还在?”
被逐出师门,其实是很严重的事情。按照常理来说,既然被逐出了师门,那么在这个师门当中学去的武功,也应该废去才行。
但是青山宗到底不是什么大门大派,规定也没有这么严苛。山上的弟子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少有一些交情,要废去武功这样的事,多少是不愿意做的。
再加上齐斯的武功其实很好,在宗门的新一代弟子当中,多少也能排个前几。能废去他武功的人实在不多,就算是要做,也可能会被殊死抵抗,要是废他武功不成,自己还受伤了,反倒不美。
青山宗的门主倒是能够轻易地废去齐斯的武功,不过他们之前到底有师徒之谊,也没人能拿准门主对这个徒弟还有没有感情。没人这么不识眼色,非要上前去禀告门主,让他亲自出手废了齐斯的武功。
此时大弟子也生出了一些冷汗,颇为紧张地一弓身,端端正正地行礼,“我记得……是还在的。”
门主的脸色,又更加显得黑沉了下来。
其实换做平日里,他大概反应还没有这么大。到底是有师徒之实的,逐出师门,再废去武功的惩罚也委实太过,他或许是不愿意计较的,也不愿意沿用这样苛刻的条例对待弟子。
但是现下,一想到自己谨言慎行,却有可能因为一个早已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引来祸患,无论如何,门主也不能再忍耐了。
他先是唤来执法的弟子,让他们下山去调查齐斯在这些年里,到底做过了一些什么。
又一挥衣袍,对着那些在深更半夜里被叫起来,在演武场集合的弟子们训话。
这些弟子此时被门主难得发怒的模样,吓得战战兢兢,像是羊羔一般缩在一团,只敢老实地听着他的训话。知晓了今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要是有去长溪镇的,一个个都要谦逊有礼一些,切不可横行霸道——要是被发现了,俱都要以门规论处。
甚至连今后出门下山,也不得像之前那般,只要向关系好的弟子打个招呼便可,而是要得了层层首肯,留了名,才得下山。
山风吹过,冷意刮得人战战兢兢,这些弟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知晓能让门主如此记挂的,一定是大事。
便也一个个都谨记在心,不敢露出别的抱怨神色来。
等警告完了这些弟子,门主的心气才平静了些,只是仍然不安心,催促着执法堂的长老立即下山去调查一趟。
对方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也不敢再耽误,连夜便将情报收集好。
等看到这些调查来的情报的时候,门主简直都快晕过去了。
其实这些年,齐斯手中确实不算干净,不管是不是打着青山宗的名声,都很是做了一些为非作歹的事情。
他武功实在是高,身上又颇为有积蓄,这些长溪镇的百姓们,是绝对不敢得罪他的。
他的银钱来路不正便也罢了,手上下手还十分的心狠手辣,这些年也闹出过一些命案来。那些普通的农家,几乎被对方逼的没有活路了。别的不提,光是从齐斯手下的那些走狗嘴里打听来的,近来有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惹得齐斯不爽快,硬生生被折磨的生不如死,前段时间跳湖一了百了了。
行事嚣张不提,齐斯的做法,也的确是太过于歹毒了,这样的人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雪剑山庄的人,一点都不奇怪。
门主简直一口气喘不上来。
身边站着的执法堂的长老,自知也有自己管教不严的原因在,冷汗流了满身,连忙站出身来,戴罪立功,“我这便下山,收拾那名以青山宗名声为非作歹的逆徒!”
“你来?”门主好像是嘲笑似的,冷笑了一声,“自然是我来!当然要我亲自来!要不然我们青山宗,只怕要毁在对方手中了!”
门主连夜就想解决掉这被逐出师门的逆徒,只是他想到了什么,于是还是强制按捺住了。
“明日,”他说,“明日再去。”
“挑个人多的时候。”
……
等到第二日,天气晴好,日头没那么晒,集市上正是来往的行人最多的时候。
那些富户或者是酒楼派出来采买的小丫鬟,正穿行在人群当中,从两边摆着的小摊上挑选这几日的新鲜货物,讨价还价,好不热闹,接踵间都是絮絮交谈声。
长溪镇最高、也最阔绰的酒楼太溪居中,今日却是不再接待外客,而是被齐公子包场了。
齐公子的目光还略微的有一些迷离,身上透着一股懒劲,一看就是昨夜进了销金窟,也难得今日还能醒的这么“早”——要是平时,他是得睡到日上三竿的。
但是今日,却是有着特殊的事要办。
这么想着的时候,齐公子自己抬手倒了壶茶。
却因为走神,茶水溢出了杯口都没注意到,一下子烫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顿时将茶水打翻,又一下子暴怒般,将整个茶壶都砸在了地上,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响。
“怎么伺候的主子渴了,也不知道倒水?”齐公子冷着声音,瞥向了身边守着的几个小厮,眼神如刀,“蠢钝如猪。”
知道他脾性的小厮们,立即惊得便是连冷汗都流出来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嘴上说着“赎罪”和“愚钝”,又伸出手来,去将那些碎裂的茶壶片,全都仔仔细细地捡到了自己的手中。又“不慎”地刮出了些许的伤口,见了血。
他们却是故意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主子看了没那么生气——不至于遭受到更加可怕的惩罚。
果然,齐公子也只是厌烦地让他们滚下去,自己一个人继续待在了太溪居的包间当中。
到底是什么事?
齐公子的确心下十分的不安。
他被逐出师门也有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有先前门派的人来联系他。联系他的人,甚至身份还不怎么低,是原本一位和他关系极好的长老,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应这个约。
齐公子心神不安定了有一段时间,又忍不住瞎想了起来——这个时候来找他,难不成是看如今的青山宗后继无人,对先前赶走他的事情多有后悔,来找他,便是让他重新回去青山宗?
纵然不是“请”,光是这么一个念头,都已经足够让齐公子激动的了。
当初被赶出门派,实在是他此生当中最屈辱的一件事情。哪怕他现在也算得上是功成名就,日头也过的舒服,却也始终对那一日的事情耿耿于怀。
要是还能回去青山宗……说不准,他还真的能答应。
在这么自由畅想的时候,包间的门却突然间被人推开了。
齐公子的神色微微一凝,下意识地就要训斥对方,竟然不通禀一声就敢闯进来。
只是他侧过身,眼睛斜斜地一瞥的时候,顿时便愣住了,下一刻他猛地站起身来,看着对方的面容,嘴唇都有一些微微发抖。
齐斯是真的愣住了,任由他如何的遐想,怎么都没有想过,还有青山宗的门主亲自来见自己的时候——
他的嘴唇翕动着,半晌之后,脸才剧烈地扭动了一下,非常不适应地硬喊了一声,“师、师父……”
他的心里,倒并不是真的认这个师父,非常怀念,甚至心底还是有恨的。只是这个时候,齐斯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以至于他甚至愿意主动服软,摆出这个称呼,看能不能让对方心存一些悸动,却见门主的脸色猛然间地黑了下去。
此时跟在青山宗门主身后的人,也都露出了身形来。
皆是在宗门内部举足轻重的人物,要么是长老,要么是掌事,还有那与他有诸多过节,让他恨得咬牙的同门师兄。
齐斯只听见一声怒吼,“不要叫我师父!我们早就已经不是师徒了,我也不是你的师父!”
不知为何,这句话竟然有一些急匆匆地撇清关系的意思,甚至让齐斯觉得,对方好像是在刻意说给什么人听的,生怕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似的。
他还来不及细思,只见怒吼完了这一句的青山宗门主也绝不做犹豫,只运起了内力,以十成的实力聚在掌中,猛地击出了一掌。
哪怕隔着还有数步之远,齐斯还是被那一掌打飞了出去。他的背部撞在了酒楼包间的栏杆上,竟然是一时之间,栏杆碎裂,也没有止住他飞出去的趋势——齐斯直接从酒楼的二楼摔出,一下子落在了外面的大街上。
重物落地的巨响之声,惊动了旁边正在摆摊的百姓,镇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见一个人从天而降,还是吓得惊叫了一声,一时之间相当的混乱。
在酒店二楼的青山宗众人,也运起了轻功,一下子飞身而下,来到了大街之上,脸色顿时又是一变。
青山宗的门主面色凝重。
“有没有砸到人?”
“看过了师父,没有没有!”
“只是惊吓住了一些百姓——”
青山宗的门主便又连忙拱手,向四周的人道歉道,“教训早已经被我逐出门派的逆徒,闹出来的动静大了些,惊吓了诸位,实在是不好意思!好在没什么伤亡——要因惊吓不小心掀翻的摊子,请等我收拾完这前孽徒之后,再来一一赔偿,各位海涵!”
旁边的百姓:“???”
虽然说他们也是见到过脾气平易近人的大侠的,但是这位侠客,好像特别的客气、特别的讲道理。
客气的简直有些过分了。
青山宗门主又朗声道,“今日!还请各位做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