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迟的家只是一个破屋子。
里面当然没什么锅碗瓢盆和正经灶房,只有两个被磕掉边的破碗,和用干柴堆起来的柴火堆。
阿迟点了火,看着火势差不多便扑灭了,又将三个蛋埋进了还带有余温的柴火灰里,一边用树枝慢慢地翻动,烤了有一会。
鸡蛋比鸟蛋要大,没那么容易熟。
阿迟想着。
可是他实在太饿了,所以还没烤的那么熟的时候,他便将几个滚烫得仿佛小火球一般的鸡蛋给扒拉出来了。
说实话,这样烤着的鸡蛋,基本上是闻不到什么香味的。但阿迟都快饿出幻觉了,以至于他仿佛能闻到那几个光滑圆润的鸡蛋冒出来的某种奇异的香味,让他不自觉地分泌出口水来——
被扒拉出来的鸡蛋还很烫手,但是阿迟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烫,直接就着地面,将鸡蛋给磕开了。
被扒掉蛋壳的鸡蛋光滑无比,是一种相当水润的颜色。
鸡蛋确实还没怎么烤熟,以至于咬上去的时候,是一种水汪汪的、非常润滑的感觉。一咬,就化在了嘴里,口感其实没那么好,但阿迟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蛋。
他非常珍惜地品味着融化在自己舌尖的味道。从略微淡口但顺滑的蛋白,到略微有一点咸味、带着一种奇异的香醇气息的蛋黄——它们在嘴里散开来,也给阿迟带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异满足感。
一个鸡蛋当然是喂不饱阿迟这样正能吃的半大孩子的,但它的确是一种很好的慰藉,一股暖融融的热量从他的嗓子滑到了胃里,以至于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阿迟已经吃完了两个鸡蛋了——
阿迟有些犹豫。
他是很珍惜食物的,原本想将偷来的鸡蛋慢慢吃着,会更有满足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吃完了三分之二了。
最后一个鸡蛋,阿迟本来是想留到明天的——
可是越来越汹涌的高热涌上来,他的手脚都跟着发软,阿迟忽然便想到,或许他也活不到明天了。
那就把鸡蛋都吃掉吧。
阿迟囫囵地吞掉了第三个鸡蛋。
他依旧不是很饱,但心理上却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满足感,身体好像也舒服了点。
这点安慰让阿迟在高热和头疼当中,靠在柴火旁边,揣着袖子沉沉地睡去了。
大半夜的,阿迟又被吵醒了。
耳边是骂骂咧咧的叫骂声,隔壁的嫂子将声音提的很高,极具穿透力地刺破着耳膜——
“该死的□□崽子,以前偷拿红薯就算了,现在连鸡蛋也偷,作不作死啊,那么好的东西给你糟蹋了……果然是没娘养的,从小就学会偷东西了,以后也不是个东西!”
女人翻来覆去的,也就骂那几句话。
以前阿迟也会小偷小摸,不过拿的也就是不值钱的红薯、白薯之类的事物,拿的也不算多,女人虽然也会骂,但到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这会儿,阿迟拿的是鸡蛋——那是能补身子的好东西,村里的这些人,也就是指望着几个鸡蛋来补充点荤腥了。
鸡蛋又是能拿到集市去卖钱的,这下被偷了,当然急得蹿火,也不会继续装没看见。
再加上阿迟住的近,那婶子也怕阿迟以后就寻摸着他家那点鸡蛋了,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阿迟在梦中迷迷糊糊地被吵醒了,又听到那家男人的话——
“这次非得给那野种一点教训不行。”男人的声音略微低哑,他是村中的唯一一名屠夫,力气大,人其实也很蛮横,属于在村里最不好惹的那类。
他虽然骂的不难听,但说出来的话,可是有威胁力多了。
“以往捉到贼,都是要剁手的。他是小孩,我不剁他的手,就把他的手打折了,知道痛,以后就不敢来我们家做贼了。”男人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狠劲,一下子就将阿迟给吓醒了。
他蜷缩在柴火堆旁边,身体是热的,但偏偏心底一阵生冷,几乎冷得他要颤抖了——
要逃。
要逃跑。
这个时候被打断手的话,他会死的。
阿迟不想死,他想活着。
在这种执念之下,阿迟哆哆嗦嗦地站起了身。
他想从破屋的后方溜出去,溜到屠户找不到的地方。但他实在是烧得太厉害了,半张脸都是红的,半边身子也是瘫软的,只努力站起来,走了两步便觉得一阵头晕眼花,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样直生生地摔在地上,当然是很疼的,但是阿迟仿佛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脸对着地面,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在听到走进了破屋内的脚步声的时候,吓得直流眼泪。
他要挨打了。
屠户确实是想打他的,但等屠户将阿迟从地上揪起来了之后,却没什么其他动作。
女人盯着阿迟的脸,有一些迟疑地说道,“这崽子好像发热了。”
“身上滚烫的。”屠户问,“那还打不打他?”
“作死啊,病成这样了,你还不得一下打死他?”
接着又是这两口子嘀嘀咕咕吵架的声音,阿迟烧得整个脑袋都在发晕,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倒是感觉到自己被放下来了——还是放在破屋当中,那潦草得铺了一层的布料上。
阿迟心底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来:他是不是……不用挨打了?
那他就能活下来了。
又过了一会,阿迟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的时候,他又被人半掺了起来。上半身仰着,靠在了什么人身上。
鼻子旁边传来一股极其好闻的香气——
在村中出了名不好惹又小气的女人,此时捧着她家干净的那一只大口碗,里面炖着两个鸡蛋做成的黄澄澄的鸡蛋羹,上面撒了一点香葱细盐,喷香无比。哪怕阿迟晕着,也硬生生被这香气刺激地睁开了一丝眼睛缝。
接下来就是让他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的景象。
盛着鸡蛋羹的汤匙,被送到了阿迟的嘴边。
阿迟那只填了三个鸡蛋的胃还饥肠辘辘地拼命叫嚣着,几乎是想也不想,他猛地张开了口,咬住汤匙,还滚烫的鸡蛋羹便顺着滚进了嘴里。
鲜美无比、十分细滑的鸡蛋羹还带着一点香油气息,比阿迟先前做的烤鸡蛋还要好吃许多。而阿迟吞完一口之后,又急切地张着嘴,烧得嘶哑的嗓子只能发出“啊、啊”的意味不明的音节来,于是剩下的鸡蛋羹便又重新喂在了他的嘴边,只是耳边还是传来着女人的抱怨声。
“好东西给你,真是浪费了。”
“这么急着吃干嘛,饿死鬼似的吃相!又没人和你抢!”
阿迟其实还晕晕乎乎的,根本没听到耳边的话,只一口一口吃完了那碗鸡蛋羹,又被放下来了。
肚子里面很暖,他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便又继续倒头就睡。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都不说声好听的。”
女人依照抱怨着,但那天晚上,阿迟却睡得很好。
半夜,又有人给他喂了一碗烧热的水,头上被盖着温热的布料,勉强散了热。
阿迟蜷缩着躺在地上,听到耳边传来的脚步声,又感觉有人拿着一床被褥压在了他的身上。
那床被褥很薄,也很破旧,不怎么保暖,棉絮都是飘的,但却是阿迟没盖过的好东西,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他的手脚微微发麻,在睡梦当中,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又很让人心酸的梦——
“娘……”
他小声叫道。
天亮了。
阿迟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