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这别院甚大,眼下宾客们都聚在前面的桃花园里,其他的地方反而更显清寂,池簌一人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心潮起伏。
他向来稳重冷情,最近却不知怎么,看见应翩翩在跟前就觉得心乱。
明明只有短短半月的相处,这人却若夏日雷霆,暗夜烟花,瞬息惊艳,一刻留痕,让人的眼睛思绪不自觉就要围着他转。
池簌原本是打算出来清静清静,人不在跟前,自然就不会去想,却未料眼中不见,更加满心皆是,倒还不如回到对方身边去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念着,当他听到“应公子”三个字的时候,便格外敏感,一下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厨附近。
几名婢女正在收拾杯盘用具,一人将灶上的砂罐取下,解开盖子,便“哎呀”了一声,说道:“这是熬什么汤用的,怎么一股酸苦味?”
另一人连忙道:“那不是食具,就是专门给应公子煲药用的。你先小心收着,一会问问冬收他是从哪里拿出来的罢。方才便是他照看的。”
那名婢女便暂时将砂罐放到旁边,先将其他食具整理出来。
池簌站在下风向,也能隐隐闻见从房中飘出来的几缕药味。
他原先素有顽疾,也通晓些许药理,这一闻就觉得不对劲,脑海忽转,猛然便想起来了脑海中浮现出了他第一日在应翩翩房中看到的那盆君子兰。
——一夕之内由花苞转眼开至极盛,美不胜收,但第二日便转眼凋零满地。
当时他心存防备,以为是应翩翩施了什么手段还特意仔细观察了一番,如今看来,竟应是因为这药的缘故。
而此时砂罐已空,药应该已经给应翩翩送过去了!
池簌心念一转,脚下迅捷如风,顷刻间,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婢女把砂罐放在一边,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再回过头来,竟发现东西已经不见踪影,她不禁大吃一惊,失声道:“咦,方才那个罐子哪去了?我明明就放在这里了呀!”
其他人也跟着看过去,都纷纷说道:“这里又没有旁人进来,罐子总不能是长腿自己跑了罢?定是你放到哪里然后给忘了。”
池簌轻功独步,瞬间取走砂罐,却根本无人能够察觉,他将罐子藏入到了一处隐蔽的草丛之中,生怕应翩翩喝了那药,连忙匆匆去找人。
方才应翩翩在席上画画的时候,池簌是远远看见的,一路上又问了几名下人,才知道应翩翩已经去西面的厢房中更换衣服了。
池簌总算找见了他。
应翩翩正站在廊下,正对着一处窗口,不知道在看什么,面色十分奇异,说怅惘不像怅惘,说高兴,却又不显得怎么高兴。
池簌过去的时候,看见房中,是傅寒青正站在窗前,喝着一碗醒酒汤。
所以,其实他还没有完全放下这个人吗?可傅寒青又是怎么对他的!
池簌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怒意,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应翩翩的手腕,看到对方捏在掌心里的瓷瓶。
瓶中散发出熟悉的药味,里面黑色的汤药就只剩下一半了。
池簌急切地问道:“这药,你喝了?”
应翩翩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时愣住,有些茫然地看着池簌,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就在此时,傅寒青已经有所察觉,猛然抬起头来,喝道:“谁在外面?!”
他的口齿有些含糊,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醉意,明显是刚才喝的不少,否则恐怕立刻就会追出来了。
池簌心念电转,一把揽住应翩翩的腰,抱着他一转,就近藏在了廊柱后面,这个角度,傅寒青就看不见他们了。
池簌低声说:“我刚才看见后厨里给你熬药的砂罐了,你的药有问题,你是不是已经喝了一半了——”
他说到这里,无意中对上了应翩翩那双清冷中带着几分妩媚的眼睛,话语猛然顿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将这人抱在怀里。
他不断呼出的气息扫在皮肤上,又麻又痒,好像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融化。他的腰被自己揽在臂中,居然那么细,仿佛盈盈一握。
池簌心跳急促,顿时松开了手:“抱歉。”
“你说的是这药吗?”
顿了片刻,应翩翩才将手中的瓷瓶盖上,慢慢地说:“我没喝,我刚才往傅寒青的醒酒汤里加了一半。”
池簌一怔。
应翩翩的唇边露出几分嘲意:“谢谢你一番好心,不过,提醒错人了。我这样的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自然不会吃亏的。”
池簌听到这话,心头却是一顿。
他看着面前眉目冷诮的人,忽然想起放在在人群中看到应翩翩画画的样子,风流肆意,挥洒自若。
周围的人都在夸应翩翩记心过人,画技高超,才思敏捷。
可池簌却看到了画卷中从难民怀中滚落出来的半只馒头,被弓箭钉在树干上的幼鸟,垂死的士兵落在手中家书上的几滴泪。
这些都是武谨楠原画中不曾有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狡猾又天真,温柔又冷漠。
他聪明,但偏偏也很执拗,凡事容不得半点欺骗和背叛;他多才,骨子里又带着与生俱来的狂妄,将人情世故统统扔到一边,只是我行我素,言笑任情。
这样一个像刀锋一样骄傲而又锐利的人,凭什么受到如此对待?
他被诋毁,被背叛,被嘲骂,喝着伤害身体的药,承担了那么多的冷眼和误解。可无论面对着怎样的摧折,他还是都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不会低头露出半分狼狈之色,也倔强地不肯为自己辩解半分。
应翩翩正要将瓷瓶中的另外一半药喝下,池簌却忽然抬起手来,把药从他手中抢走。
应翩翩本就心情动荡,情绪不佳,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有我的用意,你别多管闲事。”
池簌说:“我知道!这药是傅家给你的,一定是他们从中做了手脚,你要揭穿他们,要试探傅寒青知道不知道……可是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既然明知道有毒,就不要喝!”
应翩翩有点恼怒地道:“我不喝——”
“应玦,这事交给我。”
池簌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竟回手将瓷瓶放进了自己袖中,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刚才听见了,熬药的人叫冬收,我去给你把他抓来。你放心,一定让他们给你个交代。”
应翩翩一时语凝。
池簌却已经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应翩翩拉了他一下,却没拽住人,又怕傅寒青察觉,只得作罢。
这时,傅寒青也收回了目光,只觉自己头脑中晕的厉害,便端起旁边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他知道自己是醉了,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是应翩翩站在外面。
记得小时候,应翩翩就特别爱躲在他练功房里的窗台上吓他。
其实每一回他都能察觉到,只是故作不知,等到应翩翩从上面跳下来的时候,还要配合着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对方就会大笑着扑进他的怀里,还要得意洋洋地嘲笑他是个笨蛋。
很难缠,也很可爱。
为什么长大之后就会矛盾日深,渐行渐远?应翩翩为什么就不能多听一听他的话呢?明明他让应翩翩收敛性情,疏远应定斌,学会懂事和稳重,全都是为了他好。
傅寒青满心烦躁,重新躺回到了榻上。这时,方才的推门声又一次地响了起来,这回不等傅寒青发声再问,已有个人走进了房间。
应翩翩被池簌半路上出来插了这么一杠子,难得有些懵了,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直到这时听见动静,才再向房中看去。
只见那个进房的人是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面容清秀,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衫。应翩翩微微一怔,意识到这正是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个背影。
——这人,似乎是故意扮成他的样子,又把他给引到这里来的。
应翩翩心思转的极快,想明白了这一点,这一连串事情的脉络也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这多半是有人想算计他,趁傅寒青喝醉了酒,再派人扮成他的样子,跟傅寒青做出亲密举动,故意让他看到,在宾客们之前失态,闹个大笑话出来。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傅寒青在自己家中喝醉了酒,却会被人搀到客房休息。
想必方才的门响也不是被风吹动的,而是这人故意来试探傅寒青是不是真的喝醉了,确认之后,这才进了房门。
却没想到,他倒是抢先一步往醒酒汤中下了药。
应翩翩觉得有些可笑。
要是按照原书中的设定,他撞见傅寒青跟一个跟自己穿着类似的人做出亲密举动,恐怕真的会恼怒之极,但现在连这本书的结局是傅寒青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他都已经不在乎了,这些表演又能有什么意义?
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他给傅寒青倒了自己常服的汤药,是想试探药有问题的事傅寒青是否知情,现在这个人凑上来,却不知道会不会给整件事平添上一些麻烦了。
应翩翩沉吟着,决定先静观其变,那年轻人已经在这时轻手轻脚地走到傅寒青跟前,低声道:“侯爷?”
傅寒青喝了醒酒汤反而更晕,闭着眼睛,微微皱起了眉头,却并未起身。
那人见状,脸上掠过一丝淡而得意的笑容,在香炉中重新点起一支香,走到床前轻轻脱下鞋子,就要躺在傅寒青的身边。
他本是这府中的账房,名叫董宣,没什么背景,一个月都挣不着百十来文钱,生活非常清苦。直到因为相貌出众无意中被韩耀发现,才得了赏识。
韩公子告诉他,什么其他的都不用做,只要趁镇北侯酒醉时同他做出一些亲密的样子让应翩翩看见,恶作剧气一气这位应厂公的爱子也就是了,被发现之后只管可怜求饶,剩下的事自有韩公子来说话。
这一笔干成了,能赚不少银子,若是有幸被镇北侯看上,那更是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实在划算的很,他也不得不冒这一次险。
傅寒青毕竟常年征战,十分警觉,身边刚刚多了人便发现了,睁眼转头望去:“谁?你……是谁?”
董宣先是一惊,随即又微笑起来,压着声音说道:“侯爷,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这语气令傅寒青一震,深深看向对方,醉眼朦胧中,眼前的人面上含笑,眼带深情,似是而非。
他不禁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好像要把人扯到跟前看个清楚。
董宣试探着抬起手来,帮傅寒青掖了掖被角,又说:“侯爷,您也累了,快好生歇息一会吧。您放心,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您。”
傅寒青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视线中的一切在他面前一会模糊一会清晰。
这个人虽然称得上清秀,却远不及应翩翩容貌之万一,可他在某些角度的神情,就是让人莫名感到带着应翩翩的影子。
——像他理想中的那样,一个没有了戾气、尖锐和冷傲的应翩翩,一个对他乖巧顺从的情人。
傅寒青本来想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自己的心情烦躁无比,仿佛有股澎湃的暴怒之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叫嚣着让他想要发泄出来。
傅寒青忍了又忍,终于没能控制住这股莫名的情绪,一挥手将床头上的汤碗砸在地上,“哗啦”的响声中瓷片四溅。
他怒声斥道:“你胡扯,你这个骗子!”
董宣目瞪口呆。
傅寒青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掼到榻上。
被怒火烧红的双眼中,面前的人仿佛果真就是应翩翩,正用一副冷淡又嫌恶的表情看着自己,一如他那日离开侯府时的模样。
“你从来没怕过我,也没喜欢过我,以前天天围着我转,结果冒出来个韩小山,你连侯府你都不住了!今天竟然还敢带他来!”
傅寒青冷笑着捏住董宣的两颊,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我倒是要问问你,应玦,你到底是因为我误会你才跟我赌气,还是根本就是腻歪了在我身边,想上别处找新鲜去了?”
董宣惊恐地看着傅寒青,只能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音:“侯爷,您认错了,我不是应公子,我——”
“咚!”
他的话还没说完,傅寒青已经松开了手,董宣猛地向后仰倒,后脑勺磕在了窗台上,疼的眼前直冒金星。
傅寒青紧接着掐住他的脖子,声音残酷而阴沉:“我听说前朝奸宦王宠掌权时,其义子王攀仗势横行,荒淫残暴,曾在各地搜罗二十余名少年入府,大被同眠,七日方休。自古宦党皆不外如是。我几次劝你谨言慎行,与你那个义父疏远些,你却从来不肯听我的话,难道也是心向往之,希望能够效仿吗?”
他面色愈见狰狞,嘶声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先让你痛快个够!”
傅寒青以前总是说应翩翩疯,但此时他觉得他也一样要跟着疯了,那股暴虐恼恨之情连压都压不住。
应翩翩总围着他转的时候,他早已视若平常,有时还觉得不耐烦,可此时此刻,傅寒青清楚地感到,他根本无法忍受应翩翩和别人在一块!
明明就在几天前,这个人还为了自己随口说的话而伤心跳河,他以前那样喜欢自己,现在却又毫无留恋,满眼冰冷,难道一个人的感情可以这样收放自如?
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他凭什么自己说变就变了?
他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不明白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不明白留在傅家,对他的前途而他们两人的感情才是最好的选择!
傅寒青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心里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叫嚣着——报复他、征服他、占有他!
让这个人在自己的身躯之下辗转求饶,任由摆布,让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只为自己一个人而表露!
应翩翩几年来服用的这汤药原本就是药性极其猛烈之物,发作起来也非常迅速。
但因为应翩翩所服用的剂量是由少至多逐渐叠加,因此他的身体早已经有了抗药性,虽然每回服药过后都会感觉到心跳加速,情绪亢奋狂躁,但也不至于完全乱了神志。
傅寒青却没有半点的抵抗能力,似乎直到这完全疯狂的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样在意应翩翩。
眼看傅寒青状似疯癫,竟好像真的对这药没有丝毫抵抗能力,而董宣就要倒大霉了,应翩翩皱了皱眉,却不屑用这么损的招去收拾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便要设法阻止。
但这时,系统提示忽然响了起来:
【主角情绪剧烈波动,反派魅力值短期内增长速度超过50%,触发随机场景“运气王”掉落!】
【在此场景内,反派可享受主角专属好运一份,心想事成,事事合意!】
应翩翩一顿,紧接着便看见刚才还被傅寒青压制的难以反抗半分的董宣,在拼命挣扎之际,体内不知怎的就爆发出了一股洪荒巨力,竟然一把把傅寒青从身上掀了下去。
傅寒青被董宣硬生生甩到了床边,然后“咕咚”一声掉下了床,砸在地上。
应翩翩愣住。
饶是他这样见多识广,机变百出之人,也不禁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董宣也吓傻了,但他也顾不得思考自己怎么就这么厉害威猛,居然能徒手肉/搏大将军还占了上风,毕竟眼下事情都已经做下了,那今天不逃出去就是个死啊!
他赤脚从床上一跃而下,夺命狂奔,慌乱中踩了傅寒青一脚,被傅寒青一把抓住脚腕拽倒,翻身按住!
董宣看着对方那张铁青的、狰狞的脸,惊骇之极,吓得大叫救命,伴随着傅寒青的怒斥,房间中只有两人,却一时间喧闹不堪。
而与此同时,韩耀估摸着事情进展的差不多了,应翩翩大概也已经看到了傅寒青和董宣的亲密之举,便以赏花为由,引着一些交好的宾客们向那处供男宾更衣休憩的院落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向着众人诉苦:
“……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应玦的疯病发作起来有多严重。他性子本来就骄纵,从小被应厂公宠的跟眼珠子似的,我舅舅也是千依百顺,谁要是敢惹着他半点,他动手杀人都是敢的。看我的脖子,这是他前几天掐的,你们敢信吗?那就是个疯子!”
丁旭道:“我最初看他一表人才的,根本想不到竟然是这种人,还是听得见的多了才敢相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其他人纷纷赞同,王大将军的儿子王恽一向非常崇拜傅寒青,听了这话就赞同说:“要不是他经常住在傅家,还有镇北侯时常劝说着,还不定被应厂公给惯成了什么样子呢。”
韩耀笑了笑,傅寒青和应翩翩之间的关系并未外传,由于傅寒青素日来对宦党的态度,不少人都觉得他对应翩翩十分不喜,不过是碍于父辈交情勉强忍耐。
自然,这些人不知道,韩耀也不会往外说。
不过也做了这些铺垫,一会应翩翩受了刺激发起疯来,就大可以告诉这些人,其实应翩翩对傅寒青纠缠已久,怀着一肚子的龌龊心思……
总之,今天非得让他颜面扫地,声名狼藉,才能出了之前那口恶气。
韩耀的算盘打得正响,便听王恽突然“咦”了一声,说道:“你们听,那边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韩耀心中暗喜,连忙道:“是了,我也听见了,好像是从那个房间中传出来的,咱们快过去看看!谁敢在侯府中如此大胆,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一行人匆匆赶到了院子外面,发现正前方的厢房两扇门板大敞,刚才那个叫“救命”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这回是在哀求:
“侯爷,侯爷您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应公子啊,您认错人了!”
他猛地站定,瞪向前方,笑容僵住,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地下有两道人影正纠缠在一处,都是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董宣发疯一样地尖叫求饶,傅寒青揪着他,神情中满是阴鸷躁郁之色。
听到有人过来,他抬眼一瞥,目光中还带着藏不住的癫狂与情/欲,令人见之生畏。
而应玦……该死的,应玦是跑到哪里去了?!
一大群的宾客原本正听着韩耀不遗余力地抹黑应翩翩,感叹宦党的嚣张与应翩翩的跋扈,话正说到热闹处,就看见了这一幕,整个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王恽张口结舌地看着傅寒青,这次不是出于对他英姿伟态的景仰,而是完全被他的举动给震住了。
——这个镇北侯,居然在如此大庭广众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真是疯了不成?!
不是说疯的那个是应玦吗?莫非傅家的风水有什么问题,一个两个的住进来,精神就都变得不正常了?
这么一折腾,被惊动后围过来查看情况的宾客们越来越多,傅英也听说了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疯的是谁?”
他询问报信的小厮:“再说一遍,是阿玦,还是寒青?”
“是……是小侯爷……”
傅英正要赶过去查看情况,却又有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凑近傅英耳边低声禀报道:“侯爷,不好了!应厂公回到京城了!”
傅英神情一凛,不由脱口说道:“什么?他不是在西北监军,怎会突然回来?”
他一顿,也来不及细想其中因由,匆匆吩咐道:“他到哪里了?你先让二弟过去把他稳住,万不可让应定斌知道阿玦在府上发生的事!”
“侯爷,这怕是来不及了。”
那名小厮哭丧着脸说:“应厂公连自个的府上都没回,一到京城便直接去了镇北侯府,根本没人敢拦,现在只怕是已经知道应公子从那里搬走的事了。”
万一要是被应定斌知道了应翩翩受的委屈,只怕整个侯府都要被翻过来!
傅英一阵焦急,就想亲自回府查看情况,可是傅寒青这边的事也需要妥善处理,要不然只怕整个傅家明天就要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傅英顾哪边都不是,简直一脑门子的官司,不由抬手扶额。
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这都叫什么事啊!
【反派经典剧情“给主角下药”成功完成!】
【赏花宾客感到扫兴,反派经验值+8;主人傅英感到扫兴,反派经验值+8。】
【温馨提示:此剧情宜与“打脸反派”剧情搭配出现,作恶的反派被当场拆穿,无辜主角收获同情愧疚,为读者带来爽度。
请宿主努力争取被打脸,阴谋败露后赚取经验值,解锁更多权限!】
傅英想了想,觉得应定斌在此时赶回京城,还直奔傅家而来,那很有可能是知道了应翩翩搬离傅家的事情,生怕他这个宝贝儿子受了什么委屈,故而特来兴师问罪。
应定斌跟傅家的关系一直是相看两厌,尤其不满傅寒青,总认为他对应翩翩不够好。之前应定斌也有过几次想把应翩翩接走,但应翩翩自己不愿意,应定斌最终也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其实这回的事倒也不算难办,大不了先拖延一会时间,等到解决了这边的事,傅英再哄着应翩翩一起去跟他解释就是了。
只要应翩翩自己告诉应定斌,傅家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他跟傅寒青也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生了口角,应定斌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傅英计议妥当,便打发下人回去告知他的二弟傅节,让他想办法把应定斌留在府里喝茶,拖延一会时间,等着自己和应翩翩回去。
安排好这件事之后,傅英便赶去了傅寒青那边。
这院落原本十分偏僻,偏生韩耀带了一大堆人过去,使得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此时席上的大半宾客们都已经闻讯而来,想要看个究竟,根本连隐瞒都没有办法能够瞒住。
傅寒青身强体壮,所服用的药物剂量又不算太多,此时经过太医的诊治已经恢复过来了,面色冰冷地坐在一旁,太医院的王太医低头询问他的情况。
周围的客人们或站或坐,脸上都带着些惊诧之色,正在不时议论着什么。董宣则跪在中间,面色惊慌,衣发凌乱,看上去十分可怜。
傅英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都来看热闹了,一时觉得十分头疼,大步走了进去。
他跟杨阁老等人见礼过后,才一脚向着傅寒青踹去,严厉地说:“孽障,看你干的好事!”
看到父亲来了,傅寒青从座上起身跪下。
他刚才已经琢磨了一会,恢复神智之后,立刻也察觉到了整件事情的蹊跷之处,对傅英道:
“父亲,您应该清楚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以前也不是没有酒醉过,却也从未有过如此失礼之举,又怎么会在今日这种场合这样做?我是被人陷害的,我刚才喝的醒酒汤有问题!”
傅英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皱起眉头,王太医已经在旁边说道:“傅侯您不要着急,照我看来,镇北侯身上确实有中毒的征兆。他应该是而是服用了能使人精神错乱的药物,才会情绪失控,言行狂悖。至于这毒是不是下在醒酒汤中,还要查验。”
傅寒青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一向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和尊重,何曾陷入到这样尴尬的境地中?
最不堪的一面被那么多人看到,被指点议论不说,甚至还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到底是谁,竟要如此害他!
被冤枉的憋屈和被陷害的愤怒在心头交织,傅寒青的拳头在袖中握紧,只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保持着冰冷的平静,沉声说道:“那就劳烦王太医了。装有醒酒汤的碗……应该就在刚才那个房间当中。”
傅英立刻吩咐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过来?!”
他身后的护卫连忙飞奔而去,很快便将汤碗拿了过来,交给王太医进行查验。
王太医反复确认之后,面色凝重地说道:“这醒酒汤确实有问题。通常醒酒汤的配方中不外乎葛根花、白豆蔻、砂仁、人参、生姜、木香、陈皮、茯苓等物,碗中残液里却有冰片、龙胆和麝香的气息。”
傅英本来眉头皱着,恼怒又不耐烦地等待着这件事查个明白,以便再去应付突然回京的应定斌,却冷不防从王太医口中听到了这几味药。那个瞬间他心头一凛。
傅寒青问道:“那是什么,有何作用?”
“这几味药……”
王太医犹豫了一下,说道:“极易造成人的精神狂躁亢奋,放大各种情绪,甚至出现幻觉。相互之间药性冲撞,更是容易折损寿元,平时开方子都要避开的,却不知怎会混入到侯爷的醒酒汤中。”
傅寒青怒极反笑,道:“很好,很好,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敢在我的府中做这样的手脚!”
“确实好生歹毒,这是在谋害国之栋梁啊!”
其他的人跟着愤慨附和:“此人到底有何居心,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对侯爷您下手,必须得抓出来严惩才行!”
可是,不少的宾客们都在痛斥下毒者的卑鄙手段,最该恼怒的傅英在听到王太医说出醒酒汤里被混入的药物之后,反倒不说话了,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时候,傅寒青已经站起身来,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董宣,道:“这醒酒汤中的药是不是你下的?还不说清楚,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他语调十分阴沉,隐含威胁之意,韩耀在旁边听着,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觉心脏砰砰直跳,惊惧无比。
好在董宣也不傻,自然不可能承认他是受到了指使才会这样做的,连声喊冤:
“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请侯爷明察!方才小人只是奉管家之命,要回去拿了账册与酒楼的老板对账,路过后面那间厢房时,见您似乎喝醉了,便想过去扶上一把。谁料……谁料您竟突然将小人按倒在床上,愤然怒斥,说什么小人对您无情,对不住您,还意图强迫,小人实在害怕不过,这才挣脱您逃了出来啊!不信您可以去问管家!”
没想到此事竟还牵扯到了给朝廷命官下毒,董宣只能奋力为自己申辩,说到这里连连磕头,又惶急地对其他人说道:
“请各位大人救命!小人此前从来都没见过镇北侯,镇北侯是遭人陷害,小人则是无意中受到了殃及啊!若是小人做错了什么,一定会好好改过的,只求能留下一命,侍奉家中父母!”
他本来就相貌清秀,这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满脸都是恐惧畏惧之色,脸上和脖子上还都带着淤伤,十分惹人同情。
只是他说的再可怜,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傅寒青,现在董宣的神情语气又跟应翩翩半点不像了,可见之前就是刻意模仿,又怎么会无辜!
况且这人只是看着狼狈,其实刚才搏斗的时候力大无穷,傅寒青根本就按不住他,倒是被他踹出了满身淤青,否则又怎会惊动那么多人过来?
傅寒青怒极反笑,抬手道:“好,你既然口称无辜,我也不能平白冤了你,你现在的模样不成个体统,来人,带他下去梳洗一番,与管家对质清楚,再来回报!”
他使了个眼色,下人们会意,上去七手八脚地就要将董宣强行带走。
董宣却知道傅寒青这话说得好听,只怕自己一离开众人眼前,说清楚事情经过后就要被秘密处理掉了,所以挣扎着不愿离开。
两边一拉扯,他原本就松垮的外衣竟被直接撕裂成了两半,在场有女客惊呼起来,傅英怒喝道:“动作利索些,这点事都办不好吗?!”
却已经有眼尖的人失声惊呼道:“你们看!”
这时其他人也都已经注意到了,董宣身上有着数处或青紫或红肿的痕迹,十分触目惊心。
这些全是方才两人厮打之际留下来的,董宣不慎把傅寒青扔下了床,傅寒青神志不清又是盛怒,下手当然不会轻。
明明两人只是厮打了一阵,但经过人们的想象,这些伤在此情此景下看起来,就好像董宣遭到了凌/虐一样。
周围宾客们的脸色不禁都变了,这恐怕很难仅仅以神志不清来解释,谁也没想到堂堂镇北侯,私下里竟然会有这样的嗜好。
这些年傅寒青和应翩翩的事情从未公之于众,在人前,傅寒青人品正直,战功赫赫,又年少英俊,原本是满京城里最被人看好的佳婿。
时人多以娈童男宠为风尚,他好男风倒也没什么,但若是在床笫之间竟恨不得将人往死里折磨虐待,那还有谁敢将女儿嫁给他?
原本打算在这场宴会上探一探侯夫人口风的几户人家都暗自庆幸,幸亏还没开口。
众人看傅寒青的眼神都十分古怪,今日这么一闹,日后就算傅寒青再怎么威风显赫,旁人看到他的时候也难免会想起董宣这一身的伤来,傅家真可以说是颜面扫地了。
傅家那几名下人因为手脚不够利索闯了祸,都生怕受到责罚,更加用力地拖拽董宣,想把他拉走。
董宣拼命挣扎,竟然一下子扑倒在杨阁老的脚下,颤声道:“这位大人,我真的冤枉,求您救救我吧!”
杨阁老刚才就几次想开口,这回也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且慢。”
傅寒青道:“阁老,此人十分奸猾,请您不要被他的故作姿态蒙蔽。”
杨阁老也能看得出来董宣目光闪烁,话中肯定也有不尽不实的地方,闻言说道:
“宣平侯、镇北侯,论理这是你们傅家的家事,我不该多言,可是今天既然撞上了,他又求到我这里,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更何况其中的种种疑点,此刻不问清楚,任由人们胡乱猜测,恐怕对镇北侯的名声更加有碍,你还是让这年轻人把事说个明白吧。”
事已至此,傅英也是没了法子,更何况杨阁老说的都是实话,有些事,越是遮掩,越是有人喜欢瞎猜,传来传去,只怕会夸大百倍。
他只好苦笑道:“我是不愿意让这等私事扰了大家的兴致,想稍后再行调查……既阁老都开口了,那便在这里说吧。”
傅英转过头,对傅寒青道:“事到如今,为父也不能再替你遮掩了。寒青,阿玦离开这几日,你一直心情不快,是不是把他给当成阿玦了?我早就劝说过你很多遍,既然他对你无意,男子大丈夫,当放则放,你总是看不开,才会造成今日之祸啊!”
傅寒青愣住了。
他没想到傅英竟然在众人面前将这番话说了出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话中的暗示之意。
其实刚才已经有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他拽着董宣喊应翩翩的名字,只是暂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已,这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现在要证明董宣居心叵测,故意假扮应翩翩来迷惑他,才会让他做出失态之举,只能先承认傅寒青对应翩翩有情。
而傅英的意思,是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关系,只说傅寒青单方面喜欢应翩翩,而应翩翩并不知情。
毕竟之前京城中多有女方向傅家示好议亲,傅家这边也没有明确拒绝过,如果让他们知道傅寒青和应翩翩早就已经在一起了,这话就不好解释了。
他们将这件事隐瞒了许久,这种情况下要当众说出,实在颜面扫地,可这已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傅寒青沉默着,终于艰难地开口说道:“是……我,与应玦从小相识,对他倾慕许久,无奈他对我无意,甚至为了避嫌……搬出傅家。”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吞下满腹冤枉:“我这几日因此事心情沉郁,此人却故意穿了跟应玦相似的衣服,又模仿他的神情语调来迷惑于我,我才会在药物的作用下情绪失控,做出如此之举……”
说来讽刺,傅家这些年爱惜名声,原本连傅寒青和应翩翩的关系都不敢声张,还时不时相看些女子以作遮掩。
就在方才,韩耀还算计着怎么传播谣言,让人们都觉得应翩翩厚颜无耻,对傅寒青纠缠不久。
这下可好,今日傅寒青这番话当众出口,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小傅侯对应公子苦恋多年,求而不得,竟错认了人之后还试图强迫了!
傅英又何尝愿意如此,可他知道,这件事必须速战速决,有关于那药……不能再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