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菜圃。
邓栗将喜乐葬在菜圃的东北角,立完碑,靠着石碑半坐在菜叶子上,一仰头看到夕阳压着山头照过来,给万事万物都勾了一层金边。
周蚕蹲在田埂上,茫然地看着她和墓碑。
不久前,这个女人跟他说带他上山,他问为什么,女人不耐烦地说,因为这人是你爹。他不明白自己的爹为什么是个和尚。
“那你是我妈吗?”
“你妈没了。”邓栗说。
夕阳缓缓下落,邓栗起身,走向喜乐的屋子。
屋子的门板是去年刚换上的,旧的门坏了,喜乐磨了无妄好久,才等来了这扇门,挽起袖子将它一颗钉子一颗钉子敲上门框。
邓栗打开门,忽然愣住了。
阳光扑面而来,光线里夹杂着电视急促的说话声,那声音正在介绍球鞋。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进喜乐的屋子。
这是一间西向的房间,对着门的是少室山上很少见的大玻璃窗,阳光和窗外的草地像画一样填满整个窗框。
邓栗走进屋子,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只柜子,窗前摆着桌子,还有一台电视。电视没关,上面的up主正在介绍适合夏天的球鞋。
喜乐平时种完菜,大概就会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不爱玩手机,不爱上网,这台电视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
邓栗坐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走到桌子前坐下,桌上躺着一本笔记,封面上手写着五个字:绕口令练习。
邓栗第一次见到喜乐时,他就带着口吃的毛病,最近好了不少,最后一次见他时,几乎痊愈。现在看来,是偷偷练习绕口令的功劳。
邓栗翻开笔记,最前面是一些很简单的绕口令,即便是小孩也能轻松掌握。越往后越拗口,甚至连自诩口齿伶俐邓栗都觉得为难。但每一条绕口令后面,都打上了一个勾,意味着已经熟练掌握。
笔记翻到最后一页,邓栗看到这一页上的绕口令是“栗子(×)、栗栗子(√)”。
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终于崩溃了,颤抖的目光看着笔记,上面是密密麻麻重复了一页纸的绕口令:
“栗栗子(√)”
“栗栗子(√)”
“栗栗子(√)”
“栗栗子(√)”
“栗栗子(√)”
“栗栗子(√)”
……
这个小和尚结结巴巴许多年,终于说清楚了所有绕口令,却永远也喊不对你的名字。
你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唯我独尊,可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只有喊你“栗栗子”的特权。全世界只有他这么喊你。
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邓栗张大嘴巴,发出断断续续的咆哮。太阳在这一刻收走最后一丝余晖,暮色四合,黑暗笼罩着整间屋子。
……………………………………
唐家堡一役后,二十一门分别找唐门和少林进行清算。
唐红以唐家堡被祸国殃民影响为由,搪塞过去。各大门派愿意为这个理由所搪塞,自然是收到了唐门厚重的谢罪礼。
但这份“谢罪礼”也让唐门大出血,几乎一蹶不振,在二十一门中的地位降为末流。
而少林的理由则更加直接果断:喜乐圆寂。
唯我独尊命的喜乐和尚死了,几乎等于掐灭了少林的希望之火,这对各大门派而言已经够了,没必要继续跟少林作对。
这件事至此,也算风波暂定。
皇帝躺在橘子树下,抬头看着橘子树的茂盛枝叶:“徐幸,你说橘子什么时候长果子?”
“秋天。”
“是吗?我怎么觉得夏天也可以?”皇帝看着树枝,树枝上竟然真的冒出了一个橘子。橘子由青色转为橙红色。
皇帝伸手摘下橘子,慢悠悠地剥皮:“本来还指望能拿到祸国殃民的,谁成想修罗王和唯我独尊双双开命盘,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算,祸国殃民又入了修罗王,得不偿失啊。”
“唐门一蹶不振,唯我独尊身死,少林声望一落千丈,也不算一场空。”
“哎,江湖从此多事……”
“这些事不都是你搞出来的吗?”徐幸笑着说,“现在一副遗憾的样子,不觉得有些太不要脸了吗?”
“徐幸,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啊……”
“是我说错话了,当我没说过。”
“我是皇帝,你是臣子,我可以说错话,你不行。既然错了,就要罚。”皇帝倦怠地躺在椅子上,没什么表情,“你唱首歌吧。”
“我不会唱歌……”
“我给你起个头。”皇帝微微歪过脑袋,手托着下巴,附近的天空山川扑面而来,人间千年,青山也老,江河也老,沧海也老,流云也老,唯有皇帝不老,他抬起头,唱起那不成调的歌:
黄狗尚幼,青竹作马,黄昏亦忘,年月可长?君不见轻剑辞故里,白马过长安,灯火为月照华庭,流年称金买歌笑。噫吁嚱,我看万古英雄奋长剑,千里夺旗。我看几两胭脂几寸锦,转眼颜色旧,狗老矣……
“徐幸,你说邓栗是不是跟她长得很像?”
“你每次遇到长得好看的女人都觉得像。”
“这回是真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