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寒敛眸,从过往的神思里回神,将目光垂落下去。
他眸中恍惚,思绪游散地注视着她。
少女咬着唇瓣,像一只遭受惊吓的小动物,她发丝凌乱披散,眼神有些闪躲,对上他的眼睛后又很快朝别处挪开。白皙的颊侧印着刚睡醒的红痕,身上的衣裙在草地里滚了一圈,沾上明显的土灰。
这样的陆凝凝,实在是太生动形象了。不可能是幻觉,不可能是制造的幻术,更不可能是妖邪精怪假扮的。
他就连数不清的睡梦里,都见不到这样的她。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某些东西是光阴岁月都蹉跎不掉,永远无法泯灭的。
已经过去很多年……从陆凝凝命魂灯熄灭那日开始。
从他们几人一起到魔界拼凑寻回她的尸块开始。
从她的尸身被师尊安置到莲池以灵蕴养开始。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看到她这样鲜活灵动的表情,没有看见她睁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眸间流露出惊讶欣喜、忧虑恐惧的神情。
她在他面前放肆地开怀大笑过,也凄哀无望地悲伤痛哭过,他和她曾经一起经历过许多人间才有的事情。
生活相处的细节,每一个寻常细微的眼神和表情,欢颜笑语争吵嗔怒,如同镌刻在脑海里,鲜明无比。
谢临寒很久没有距离她这样近。
才半步之遥。
只要他伸臂,就能立时将她抱入怀中,没有任何阻碍地相拥。
身侧的手指刚刚抬起。
陆凝凝已经麻溜地从地面爬起来,想打破两个人之间尴尬的沉默。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两只手别扭地捂住头顶,往后撤了好几步才停下来,踟躇不定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男人:“谢……师兄?”
现实的师兄比她梦境里的看上去更成熟一点。
身形高大健瘦,而不是偏少年的纤细,肩膀脊背也变得开阔朗硬。
她得吃力地仰着脑袋,才能同他的目光交汇。
而这时候,谢临寒的视线又瞥向草地间,看到几缕被他削落的青丝。
眉峰微拢,他的眸光寒了寒,侧目转向莲池中央的假象,心下已经了然,怪不得洛不弃三番五次推阻不肯去秘境,还以为是他好逸恶劳的毛病作祟,原来是偷偷把她给藏起来了。
谢临寒有些讶异自己竟然被蒙蔽到今日。
心中升腾的情绪很复杂——恼怒,懊悔,羞愧,后怕。
他刚才差一点就伤到她了。
不应当。
着实不应当。
谢临寒面沉如水,右手微抬,指尖光芒聚拢。他毫不迟疑地再度发出一道剑气,将洛不弃精心布置的障眼法全部击碎湮灭。
剑气撞入灵池,水花激起千层浪,场面颇为壮观,水珠噼里啪啦如豆大的雨点纷然砸落。
陆凝凝被这轰然的巨响声唬了一跳,望着上方飞溅而来的水珠,她大脑空茫茫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下意识想往后退去。
但谢临寒已经先一步攥住她的手臂,他解下宽大的外袍衫子,霍然罩到她头顶,用身体帮她挡住扬起的水花和飞溅的水滴。
陆凝凝眼前一暗,突然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呼吸间全是谢师兄身上的味道,像是淡淡清冽的雪夜松柏,衣服带有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罩住。
等莲池水面沉寂下来,谢临寒才慢慢将衣衫揭开,露出女孩子乌溜溜的发顶。但他并没有收回外袍,转而披到陆凝凝略显单薄的肩头,担心她受冻着凉似的,把外袍的衣带认真系好。
“凝凝,对不起……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陆凝凝诚实地点了点头。
师兄几乎贴着她问话,她觉得有点儿无所适从,这样裹着师兄的衣服,就好像被他的体温和气息环绕着,这似乎太亲密了。
谢师兄和洛师弟不一样。
她不应该和谢师兄关系太亲近,因为他算是有家室的人了,应该适当保持距离。
胸口闷闷的,又开始泛疼了。
大概是她的伤势还没有好全,心脏才总是忽然之间揪痛一下。
陆凝凝抬手,就要解开这件外袍,然而刚触上衣带,她的掌心就被对方塞进一束红得娇艳欲滴的月季花,两只手都没了空闲。
“凝凝,给你。”
谢临寒脸上的神情不再是那日所见的悲戚沉痛,此时化作一抹充满柔情的莞尔微笑,含在唇侧,缓声道:“我不知道你已经醒了,抱歉。”
他薄唇微抿,歉疚地道:“洛师弟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这段时日你还好吗?”
陆凝凝表情局促,摇头:“没事,我没事……”
救命!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和谢师兄之间气氛如此诡异啊?
旋即反应过来,忙把手里的鲜花塞回青年怀里,拒绝之意明显:“那个,师兄,我不能收你的花。”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嗯……有点太红了。”
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呆滞一瞬,舌根顿时僵住,为什么刚才的问答如此自然流畅!
不对劲不对劲!
谢临寒闻言,煞有介事地点头,柔柔笑道:“好,那下次不要红色。”
“……”
陆凝凝一阵默然,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底有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正在折磨着她的内心。
纠结着要不要问出口时,就听青年微微低沉的话声落在头顶。
他仍是那句话:“凝凝,对不起。”
陆凝凝咬了咬嘴唇,骤然抬头看向他,眼神坚决地问出另一个萦绕多日的疑惑:“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对不起我什么?”
“我是怎么死的?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她一字一句的问话,谢临寒眼里顿时黯淡下来,目中闪过痛色,有几分欲言又止。
她接着道:“你能说吗?还是要和师弟一样隐瞒我呢?”
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告诉她呢?
难道坦然面对过去很难吗?
以往的种种,发生了什么都好,无论是好是坏,她只是不想继续被他们蒙蔽在鼓里,只要一个毫无保留的真相。
二人伫立在被剑气搅乱的池畔。
谢临寒默然片刻,思考了一会儿,对她颔首:“好,凝凝,我都告诉你。”
他伸出指骨分明的手掌:“此处风大,我先带你回居所,之后再细说,可以吗?”
果然,谢师兄还是比臭猫猫要好说话一些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陆凝凝潜意识就觉得谢临寒值得信任一些,师兄是个好人,他应该……不会骗她吧?
望着他展开的掌心,她缓缓探出手腕,就要把手放上去的瞬间,又莫名停在半空,迟迟不动弹。
陆凝凝耷拉着眼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师兄,我。我还有个问题。”
“你和我之前,是什么关系呀?我们以前是不是在一起过?”
一直憋着好难受,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