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傀儡

谢临寒出身于鸣钟列鼎的修仙世家,与瑜洲王氏一般尊贵显荣,门庭阶级制度森严。

他生来天之骄子,剑道天赋异禀,一切所得应有尽有,缺憾和失败几个词汇从不包含在世家撰写的字典里。

但这只不过,是氏族表象的尊贵荣耀和花团锦簇。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自从广开了灵根和修真仙道,世间就没有平民甘愿一直屈居人下,当牛做马驱使奔走,一生低微如尘,为他人荣光做嫁衣。

贵族们为了稳固原有的地位,便极尽手段让子孙后代拥有超于常人的天赋和根骨。

倘使没有,则竭力搜罗最好的灵脉资源,烧尽天材地宝、千锤百炼地锻体,用长年累月的鲜血和伤痛铸就令人惊叹的绝世奇才。

谢临寒的剑道天赋,除却自身尚好的骨骼基础,就是在日复一日如同炼狱酷刑般的磨炼中捶打出来的。

表面有多么风光无限和举重若轻,暗里却是无数次死里脱身的苛刻磨砺。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血脉高贵的珍稀怪物。

被困于高墙囚笼的,重重枷锁覆压的怪兽。

生下来的一刹,便堕落烈火地狱。

行刑者,是他的父、母、尊长、亲辈。

他是谢氏最年长的嫡子,这几个字仿佛——理应生来就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光辉耀目。

当氏族衰微,后继无力时,他的天生剑骨便成了人形兵器。

谢临寒这个名字,是由谢氏牢牢掌握的一只傀儡,协助他们开拓出更多无上尊崇荣光和最大的利益互换。

即便如此,他没有想过逃避。

少年从来没有显露出狼狈痛楚的一面,他亦被世家文化教训得驯静接纳、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内敛从容。

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淡和漠然被他隐藏得很好。

谢临寒后来也顺利拜入伏妄仙尊座下,成为那位神秘师祖唯一的亲传徒弟,更是众人高不可攀的仰望存在。

他从未遭遇过窘迫和困境,从未将痛苦鲜血淋漓地袒露于人前。

此生至今,仅有的一次失手,惨状狼狈不堪。

便是在她眼前……

忘忧本相咒。

红潭秘境里,他被几只高阶的魔物偷袭,不慎身中此咒。

中咒者在咒术解除之前,会失去一切与自身有关的记忆,心底埋藏的伤痛和恐惧是邪祟咒术滋长的养料,能将修士的外表化作自己内心最惧怕的真实模样。

他被刀枪剑戟劈斫,被真火烈焰焚身,练剑直到手臂骨节脱臼,在虚虚实实的对战中不知浑身骨头折断碎裂过多少次。

在温润柔和的外壳之下,杀戮与对战几乎已成为了他的本能。

这就是一只怪物啊。

他迟早得变为一头恐怖崎岖的巨兽。

没有人会喜欢丑陋且肮脏的怪物。

世人所倾慕敬仰的,是谢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从来不是谢临寒这只浑无知觉的嗜血怪物。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

从秘境里挣脱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拖着沉重狰狞的腐臭身躯,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该去向何方,只是漫无目的游走。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错杀过凡人。

他极力遏制住本能,不去杀人。

一颗坚硬的石子,砸中眼睛,令灼痛感蔓延,但只是一瞬。

这些小孩子,在他面前柔弱得像一只只蚂蚁,他心间半丝杀戮的欲望都不曾勾起。

后来,孩子们很快被人哄走了。

应该不是替他解围。

她是怕他会出手伤人吧。

她缓缓提步过来,下身裙摆微微晃动,只是那裙子有点短,露出白皙圆润的小腿,细细的腿骨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却一步一步地朝他挪近。

他知道,她在害怕自己。

从眼神里就能看出,她在害怕……但好像又不那么怕。

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讶然。

她是在……喜欢什么?

他读不懂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然而,视野里晃动刺眼的银刃寒芒,却让他顷刻看懂了,心内瞬间激起浓重的杀机。

但他不想把她的骨头折断。

乍然扑袭过去,用唇齿夺下她的兵刃,接着冷冷丢到一边,他将自己这副狰狞恶心的躯体隐蔽到树后。

别拿剑指我。

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杀了你。

那少女显然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白,却没有立即逃走。

她在犹豫什么,将唇瓣咬出几个牙印,再度忐忑不安地靠近过来,似乎想捡回那柄最普通的、不值什么钱的防身短剑。

他近乎冷漠地看着她,浮起一丝不耐的愠怒。

第二次猛然朝她袭近,她毫无防备,发出一声非常恐惧的尖叫,但他连她的手指头都没有碰到。

眨眼的速度,将剑拾起。

呛啷一声,还剑归鞘。

就这样,她被吓得腿软。

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屁股坐倒在地面,扬起黄沙尘土,快哭出来的样子。

她颤颤巍巍捂住眼睛,用一种哭腔磕磕绊绊地说:“啊……谢谢、谢谢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概是看她吓哭颤抖的模样有点滑稽吧。

转过头,撇开视线,他并不想真的看她哭。

还是先走吧……

“你要去哪里啊?”

她抹了抹眼睛,在后方扬声问道。

他没有回过头,只是放慢了匍匐前进的速度,垂下长长的睫毛,挡住落入瞳孔的日光。

“不知道。”

少女忽然追了上来,像是对他完全松懈了警惕,小声地问:“你……你是人吗?”

“不知道。”

“那你有名字吗?”

“不知道。”

她渐渐没了声音,缄口不语,静默须臾。

倏尔,脚步一横,正面将他拦下。

“那这样!”开口的时候,他看出她仍是有点畏惧之意,她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掷地有声地道:“我带你去个隐秘的地方,就在那里休养伤口,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好不好?”

见他迟迟没回应,她也没了底气,嗓音稍弱。

伤口?

他从不认为那些难看的伤疤、断裂的骨骼是伤口,那好像就是他自然的本体。

隔了好一会儿。

他才轻轻地,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所谓隐秘的地方,其实就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就连薄薄的墙壁都是几块木板拼接而成。

她却笑容满面,兴致勃勃地同他介绍:“这一带平常没什么人过来的,我偶然寻至此处,发现还有一间废弃的屋子,时常到这里遮风避雨,勉强还能住人!”

“那个,你就先待在这里吧,我过几天想办法换点治伤的灵草丹药给你!”

“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被人看见,会招惹麻烦……”

话说一半,忽然凑近过来,她盯着他的眼睛看,嘴里继续念念叨叨:“不过,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你,能忍住没伤害那几个熊孩子,也没有伤害我,应该是个善良的……好东西?”

她实在想不出怎么描述他了。

这个东西不是骂人的意思。

他只是点头,不说话。

抬眸,望向上方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掀翻的房顶,不禁有点儿怀疑她所说的能住人究竟靠不靠谱。

她生疏地支了个火堆,把几个馒头加热了一下,分给他一半,吃完又倒出清水,分别给自己和他洗了洗脸。

那天晚上,女孩陪着一只比自己大几倍的怪物,在陋舍里凑合着过了一夜。

之后,她就收拾着行囊离开了。

消失大概有十几天,远远超过她一开始所说的几天。就在他怀疑她还会不会回来时候,她又出乎预料地突然现身。

“额……不好意思,那些药似乎比我想象得要贵一点点。”

少女话音里含着轻微的歉意,从怀里摸出一瓶治疗外伤的药膏,慢慢地蹲下来,朝他伸出手。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并不看其他地方:“要不要我帮你涂?”

他远远跟在她后面。

先到流动的溪边清洁身体,然后再敷上伤药。

傀儡。

走着走着,脑中倏然闪过这个词。

他好像一直都是傀儡。

只不过,他此时变成了她的傀儡,不由自主听从她的命令行动。

她背过身去,他解开衣服的时候,从怀里掉出了什么物件,落在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垂眼看去。

是一柄玉鞘长剑,还有一枚莹润的玉佩,其上雕刻着异常精美的纹路。

女孩子看到,把剑和玉佩捡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圆了:“想不到,你、你居然这么有钱!!”

她半开玩笑地说:“那你把这玉佩送我好不好?就当医药费了!”

他平淡点头:“嗯。”

“算了算了。”她不好意思地把东西放回去,“我觉得吧,你应该是遭遇了某种变故,导致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还失忆了。玉佩和剑应该是对你很有意义的东西,很可能是关于你的线索,要好好保存着。”

他仍是点头,心头木木的,没多大感觉:“嗯。”

晚上。

她没有走。

帮他身上明显的伤口涂过药膏,眼见天色昏暗,就在屋内整理了一席褥子,乏困地歇下。

屋子里很安静,只比平常多出来一道呼吸声。

他躺在不怎么舒适的草席上,皮肤间残留着被她温软指腹轻轻触摸过的感觉。

融化的灵药让伤口和骨肉变得热热的。

夜尽天明。

他心间潜藏的恐惧尽数消弭,幻象破解,变回原貌。

女孩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足足呆滞有一刻钟的时间,眉头疑惑地微皱了一下,又将浮肿的眼皮用力揉了揉。

不多时,她将眼睛瞪得滚圆,十分不敢置信的表情,嘴里爆发出一阵他听不懂的惊呼声——

“卧……卧了个大草!!好帅啊!!”

“你原来长这么帅吗?!还是那瓶灵药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啊呀,不好!昨天把一整瓶都用完了,早知道我睡前也抹一些试试了……”

这日之后,秘境邪祟的“本相咒”破除。

但“忘忧咒”仍然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