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梦

仍是颀长又峻拔的背影。

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不远不近。

单是这样瞧着他端然沉稳的身形,无端让陆凝凝心中感到熟悉又安稳,心里面霎时漾开暖融融的水花,好像什么烦恼都可以抛开了。

周遭围绕的场景,却不是仙气袅袅的莲池水畔,而是一间浑不起眼的茅屋陋舍。

这是在哪儿?

陆凝凝再度举眸看了看。

这个时候的谢师兄,看起来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

不显得那么严肃,也不那么古板。

少年高束着黑发,侧面下颌线紧绷,背对着她,在烟熏火燎的灶台前有条不紊地忙碌不停。

袖口拉得很高,露出的小臂结实修长,常年戴着的漆皮护腕解下了,腰身还系着一件与身量格格不入的麻布围裙。本该执剑的疏朗手腕,正熟稔颠着一把菜勺,黑乎乎的锅和铲在火光中激烈厮杀。

梦里的景象格外真实,烹饪的油香味扑鼻而来,陆凝凝在梦中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这仿佛就是昨日,或是今日之事。

尽然历历在目。

陆凝凝坐在一方简陋的木桌前,非常自然而然的态度,显得无所事事。她拿手撑着两腮,观摩他下厨的模样,交叠的双腿也在地面悠闲地划水。

不消片刻。

灶台厮杀结束。

谢临寒轻轻吁出一口气,他解下脏兮兮的围裙,修整皓白的指节也沾了几点黑灰,把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炒青菜小心地端过来,搁放在桌面,推到她面前。

接着,又从筷桶里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她,开口嗓音温润微哑:“你小心,烫。”

陆凝凝接过筷子,她弯着一双大眼睛朝他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就是控制不住地对他傻笑,好像经历着全世界最幸福最开心的事情。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青菜,啊呜一大口,送到嘴里,嚼吧嚼吧。

谢临寒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不仅仅是看她吃得香甜,他同时在紧张,担忧方才哪一步不够细致,也许有疏漏之处。

忍不住问道:“凝凝,会不会太咸了?好吃吗?”

陆凝凝咽下嘴里的青菜,灵动的双眼似在放光。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之意,语调轻快上扬:“不会呀!你做的超好吃!!”

见陆凝凝这么说,少年这才放下心来,他目中不自觉有了柔和的笑意,唇角也跟着她的语气微微上扬。

不难吃就很好了。

过了几秒钟,似察觉什么,感到有点疑惑:“凝凝,超……是何意?”

陆凝凝放下筷子,抹了抹满嘴的油光。她美滋滋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足尖轻轻踮了踮,跳到少年脸颊旁侧,飞快地亲了一口:“哥哥,你怎么什么都做得这么好,好贤惠呀!”

“超——”正说着,她冲他眨巴一下眼睛,停顿了两秒,再开口,话音里带了两分促狭:

“超就是——”

“今天晚上,我想超你了。”

语气中气十足,义正辞严,光明坦荡。

话音落下。

这句话,他明显听懂了。

眼见,谢临寒俊朗端正透白的脸庞,以肉眼明晰的速度一路烧起来,瞬息间脸色活像煮熟的螃蟹,僵住的身子忽然不敢妄动。

说话的女孩子竟羞也不羞,眼神干净如银,分明不见半分污秽腌臜,但她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他经历复杂的神色变幻。

谢临寒脸色从羞赫到窘迫到愕然,再到认真思索,最后,强自镇定地用平稳的语调问她:“那、凝凝,你晚上想用什么来……‘超’我?”

“呃。”

陆凝凝一愣,果真被他问住了。

原本就想言语上戏弄他一下。

但是,这个人怎么、怎么做什么都显得这么认真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闪躲,在屋子里左顾右盼,心口跳得厉害,不知不觉间……

视线就落到了,角落里。

那柄长剑晶莹玉润的白玉剑柄上。

“??”

“……”

屋内一时沉默,两人无言以对。

醒来后。

“淦!”

陆凝凝也沉默如金了。

她茫然抬眼望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梦境。居然还在梦里猥琐调戏了谢师兄……这也太、太荒唐可耻了!

胸口心脏咚咚跳动的频率和梦里一样剧烈。

陆凝凝用力地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些画面和羞耻的台词从脑海里甩出去。深吸了几口气后,她把梦里的事情抛到脑后,径自下床洗漱去了。

每日卯时三刻,是十一门的早课时间,可不能迟到了。

不知是深受现世上学制度炼狱般的多年pua还是怎么回事,即使来到了这个玄幻世界,她依然忍不住起早贪黑,每节课记好笔记复习,主要是一些入门的仙道理论知识。明知对修复根骨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总比躺着不动更令自己安心一点。

今日,天色晴朗,祥云飘浮。

疏微的光和影透过一扇扇雕花支摘窗,破碎琉璃般地筛到学子们翻开的纸页上。

陆凝凝坐于前排,她聚精会神地听那老夫子讲学。夫子慈眉善目摇头晃脑,无论底下是否有人在听也陶然自得。

陆凝凝微微笑起来,情不禁想起了记忆里的老阿翁。

骤然间,安静的课堂被打断了。

只听临窗的一排弟子们发出嘈杂的喧闹声,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惊讶着什么。

众人被他们吸引,也皆无心上课,一齐往窗边凑去。

老夫子见状并不愠怒,也没有维持课堂秩序的打算,安然淡定的面色八风不动,甚而撂下了书卷,悠闲自在地端起案边的茶盏开始品茗:“不错,真是好茶……”

陆凝凝愣了几瞬,随即回转过来,暗自佩服了一下夫子的好心态后,亦挪动着脚步,来到窗边和大家一起看热闹。

去得稍晚片刻,窗旁人群挨挨挤挤,她愈发好奇纳闷了,勉强从角落里争得一线开阔的视野,顺着他们的视线,仰头朝上望去。

今晨天空本就万丈晴好。

整片湛蓝纯净的底色,更衬得天际流散的瑰丽华光恍若一段幻彩斑斓织锦,延绵万里直至天穹宫上方的尽头。

而此时,天穹上宫亦殿门打开,仿若迎接着什么重要人物。

“那是——是瑜洲王家的仙骑鸾车!”

有人高声惊叹一句,话音在人堆里扩散传开。

未几时,他们果真听到了一阵仙鹤鸾鸟的清呖鸣啼,一声接连着一声,竟似绕梁仙乐般富有旋律,落入耳内也并不扰人。

“果真是王家那位啊……啧啧,瞧这排场,这声势浩大,令吾等穷鬼贱民们大开眼界!”

那弟子话音里含讽带刺的,并不怎么好听,不过倒也怨不得他。

谁让王家这些年来,确实和中洲“庶民”结怨颇深。

早在几百年前,瑜洲的王氏曾是一个小国的皇族后裔,又颇沾得几分仙缘,后代子女无不修习仙法仙术,于是便深受万民的顶礼膜拜。

家族渊源深远,讲究多,气派大,后来在修界发扬后,更不怎么瞧得上一般的凡人、妖类,贵族们认为这些都是低级次等的血统,迟早得被高级血统替代。

就连想迁入瑜洲土地的普通百姓,也得先在城门口测过灵根,有几分慧根机缘的百姓,方可定居在瑜洲,赏诸般的灵田好处。否则便不可久留,平庸庶民得上交巨额税款。

这就把“歧视”二字光明正大地贴城墙上了,怪不得王氏惹得人人厌骂。

陆凝凝在这些弟子的讨论声中,渐渐弄清楚了瑜洲王氏的背景。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忍不住问旁边的人:“这位师姐,请问这王家……是与谢师兄定亲的那个王家吗?”

旁边的女弟子听她这话,略微愣了一下,似不理解陆凝凝怎么敢把谢剑君称为“师兄”,但她转念一寻思,仰慕谢家公子的少女们众多,少不得攀亲带故地叫,于是也不以为意,回答她说:“是啊。”

“喏,你看,中间最华贵宽大的鸾车里坐着的,就是那位王氏的小姐。”

陆凝凝听闻,又抬眸看去,可惜距离太远,她什么也瞧不清。空中那些彩色的光芒纷然照落下来,好似突然晃到了她的双目,令她感到头晕不适,不自觉向后退开一小步。

王氏小姐……

“噗通。”

“噗通。”

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陆凝凝登时捂住胸口,她的心脏又开始剧烈鼓躁起来,是和之前全然不同的感受,压抑窒息的躁动不安,仿佛将要跳出喉口,干呕在地上。

好容易镇定了心绪,陆凝凝掐住自己的喉咙,强压下这种不安的感觉。

隐隐之间,某种强烈的预感。

这王家人先前同她,一定有着重要的关联。

她得想办法弄清楚。

陆凝凝正自恍惚着,扣在颈上手指缓缓松开了,她想回到座位休息一会儿。

然而,脚步尚没能迈开,又听到周围的弟子们议论起来:“欸,我还听说,王氏在神缈宗也不得了,不仅是天穹宫的首席门徒,听说在六七年前,更是从魔族手中夺回了失窃许久的神卷!”

着实没兴致去听这些王侯贵族的丰功伟业。

陆凝凝扶墙喘息着,她在原地缓了缓,镇静下来以后,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但是,刚提步向前走了两步,人群之间不经意飘来的一句话,就令她的双足牢牢胶在了地面,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人嗟叹着,嗓音并不太大,却清清楚楚飘到陆凝凝耳内,一字不漏:

“哎呀,可不是么?几年前那事儿闹得诸洲动荡。听闻伏妄仙尊手里还有个小弟子折在了魔界,至今下落不明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始尽量稳定更新啦!

求小天使们不养肥,我努力多多更新q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