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必选题(“”...)

六点多,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下来了。拍在窗户玻璃上,像密集的铁钉。姜宛繁还以为是下冰雹。

“关好了,就是顶楼有点漏水,还是老位置。”

姜宛繁找了个桶,放去漏水的位置。去看了才发现,这哪是漏水,分明是流水。

窗外雨势大,像给世界蒙了几层塑料膜,什么都看不清。她皱了皱眉,“别开窗,别出门,今晚上也别绣活了,都休息。”

山上夜晚更冷,姜宛繁生了一个炭火盆放在堂屋中间,大家围坐着闲聊。

阿嬷笑眯眯地说:“姜姜的男朋友很好的。”

姜宛繁弯唇,扒拉着木炭让火烧旺些,“才见一面,怎么就知道他很好了?”

小水发现重点,“姐你承认他是男朋友了。”

姜宛繁一愣,啧的一声,“人小鬼大。”

小水憨笑着摸摸脑袋,把空荡的裤管捏上来些,“我也喜欢这个哥哥的。”

“他给我看短视频,给我讲解,好耐心,还说会送我一个航模。”卓裕的每一个字,小水都记得清楚。

“一个航模就把你贿赂了。”姜宛繁说:“我给你买两个。”

“那我还是喜欢他。”小水老实道:“不能撒谎。”

炭火盆的焰光把姜宛繁的脸衬成淡淡橘子红,像柔和的反光板,和她此刻的情绪相得益彰。

木炭燃烧的噼啪声,盖不住外面的雨声。

九点,老人家陆续进屋休息,姜宛繁把这个把月的成品放在竹床上整理拍照。

楼上的漏水声越来越大,像小瀑布。

姜宛繁放下相机,拿起手机,信号减弱,微信也自动下了线,红色字体提示网络不佳。

“轰——”电闪雷鸣,一瞬间把天空划亮成诡异的青白色。

姜宛繁手跟着抖了下,刚想走到窗边看雨势,“哗——”的一声重响从二楼传来。

姜宛繁飞快跑上楼,“阿嬷别动!”她叫停起床张望的老人,然后走到漏水的地方一看,好家伙,屋顶裂缝处被风揭掉一块瓦片,风顺着缝隙无孔不入,嘶吼声怖人,雨水也不留情地往屋里浇灌。

姜宛繁心一沉,大声道:“都起来!伞,雨衣帽子都带上!”

这里的地势复杂,看着三面环山,其实建房处是低洼的平地,经不住长时间的暴雨,再拖延,势必积水成河。姜宛繁最担心的,是泥石流和山顶洪水。

好在离这里五百米远的地方还有一座房子,也是她家的产业。虽闲置没住人,但四周都是平地,比这安全。

开门后暴雨飞扑,没几秒身体就全部湿透。

“婶,你扶好张嬷,腿脚不便的咱们先送上去。”姜宛繁扯着嗓子,声音被雨声盖去大半。

这里有六个老人,两个能勉强帮忙的中年妇女,还有三个身体残疾的。送完第一拨,再回到这里后,雨水已经倾灌进堂屋,并且势头加剧。

“别怕,你抓着我的手。”姜宛繁抹了把脸,老人行动慢,又是这种天气,转移过程更加困难。

烈风呼啸,雨像泼水一桶桶往身上浇。

“全部上楼顶待着!”将人送到,姜宛繁转身就要回跑。

“姜姜,姜姜。”阿嬷拉住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松。

“我没事,来得及。”姜宛繁轻轻拍她手背,“您别怕,我一定回来。”

再折返的时候,水湮小腿,姜宛繁脚底没踩实,直接摔滑下土坡,脚踝上的刺痛钻心,疼得她半天说不出话。

“没事吧?”婶子急得要命,“这,这怎么办啊!”

姜宛繁扶着她的手站起,“轰”的一声巨响,眼睁睁地看着右前方的一面山坡倾倒,顺势下来的山洪成浑浊瀑布。

“你带着阿嬷走,走了就别回来,听见没有?”姜宛繁冷静安排,“没时间了,动作要快!”

屋里还剩一个没了半截身子的小水,他才是最难转移的。

姜宛繁没有半点犹豫,“我去接他。”

河谷坡度陡峻,山洪一旦起势就没有缓解余地。迅速、破坏力惊人,就这么十分钟时间,水已经湮到她腰部。

小水缩在堂屋的竹板床上,怀里抱着一堆绣品,声音发抖:“姐我会游泳,我不走,你别管我了,我会拖累你的。”男孩儿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废话什么!”姜宛繁厉声:“双手搂紧我脖子,不许放开!”

洪水分秒之间急速上涨,等姜宛繁转过身,浊浪扑面,直接把她扯进了洪水里。

“紧急播报,省西南突发极端暴雨天气,林梅等地特大暴雨,其中霖雀镇小时降雨量达到200毫米,已调派消防、应急队、水上救援专业队伍前往救援。”

“山上发洪水了!淹了好多房子!”

卓裕走到宾馆前台,就听到了这一句。

宾馆外不停有救援人员穿梭,镇府工作人员举着喇叭喊话:“不要外出,原地等待统一安排转运!”

卓裕抓住宾馆小哥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雨太大了,山上全淹了,你别出去啊,可危险了哎哎哎!你去哪里!!”

卓裕抢过他手里的雨衣,边跑边往身上套。

半山腰就拉起了警戒线,消防车,警车闪着信号灯,乌泱泱的全是人。卓裕的车开不过去,他横倒方向盘停在路边。

“暴雨引发了山洪,右山体土质松软,这一片全是泥石流,连着这附近,很容易连带次生灾害。”消防战士在讲解,围着他的人或哭或追问,都是被困者的亲属。

“相信我们!救援难度虽然大,但我们不会放弃的!”

“让开我要上山!我姐在里头!”

卓裕耳里瓮声一片,他神色的镇定冷静与当下格格不入。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以车身作掩,从右边的灌木缝里钻了进去。

风雨呼啸,瓢泼之势让人根本睁不开眼。受灾腹地有救援队的光亮,卓裕顺着光的方向往上找,很快,那栋熟悉的房子就在百来米之处。

简易棚子勉强遮风挡雨,获救人员湿淋淋地坐在椅子上,卓裕刚走近,就被一只手猛地抓住。

“阿嬷?”卓裕认出她来,然后下意识地寻觅。

阿嬷嘴唇白,身子发抖,颤巍说着什么,手往后边指,然后眼里就涌出了泪花。

卓裕的心往下狠狠一跌。

“救援难度太大了,西和南两个方向的山体严重受损,这边已经塌过一次,路全给堵死了,路中间正好是洪峰旋涡,冲锋艇也过不去。”救援人员讨论着施救方案,“据信息收集,还有三名被困人员,什么情况暂不清楚。”

“西面被困者施救难度小,我们有把握。麻烦的是左边的,必须越过洪峰,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把冲锋艇开到洪峰附近,咱们的人带着安全绳游过去。”

卓裕猛地出声:“我愿意去!”

队长狐疑,“你是?”

“二中队。”

事发紧急,多方增援,队长将信将疑,卓裕已经穿好救生衣,麻利地上了救援艇。

冒雨挺进,船身剧烈晃荡。中心旋涡吸力比想象中还要惊人,差点掀翻艇身。卓裕沉默不语,熟练地系安全扣,调整安全绳的位置,围着腰间紧紧一拉。

消防战士:“同志,你,你是哪个队的?”

“五队吧。”卓裕正色答,再次检查安全扣后,毫不犹豫地跳入洪水中。

寒冷裹紧身体,血流似是停滞,一瞬间降入冰点。卓裕呛了几口水,根本游动不了。救援艇配合地调整方向,救援人员嘶喊:“不行!太危险了!快上来!”

卓裕奋力一个挺身,冒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下一秒,整个人沉入水底。

水下的阻力远比水面要小,五分钟后,绳索绷直,卓裕潜过洪峰,终于冒出水面!

艇上消防员惊喜:“他过去了!”

同时透过喇叭指引他施救:“1点钟方向,烟囱上有被困人员!”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到来时,姜宛繁才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人生是一道毫无招架之力的被选题。

生或者死,分秒而已。

可当她看清卓裕脸的这一秒,她恍然,在他这里,自己是一道坚定的必选题。

两人狼狈到没眼看,可对视之间,万物犹如静止。

姜宛繁张了张唇,“你,你怎么来了?”

卓裕灌了太多水,嗓子都泡变了声音,笑容被雨冲刷得柔软,他说:“这话你问了我两遍,其实我不想来的,可是你在。”

烟囱只有刚够落脚的地,再过两分钟一定淹没。

卓裕把另一条安全绳给姜宛繁,极致的沉着:“动作要快点,手别抖,一定扣紧。”

语毕,他把两人的绳子缠在一起,打了个非常专业的救生结。然后抬起头,望向姜宛繁,“信我吗?”

姜宛繁用力点头。

“我数到3。”卓裕倒计时,口令一发,姜宛繁纵身一跃,默契地往水里钻。

救生艇铆足劲往回拉扯,水面不断有漂浮物速度滑撞。

卓裕在前面,哪怕有安全绳绑紧,他仍时不时地反手去触碰姜宛繁——怕她意外落水。

忽然,姜宛繁大声:“沉水里!”

卓裕还没反应过来,她已迅速从身后超赶,拽着卓裕就往水里栽。

耳朵被水封闭,陡然凝滞。浑浊不堪看不清彼此,两人下意识地摸索对方,卓裕长腿勾紧她的身体,死命将人环在怀中。

一团黑色阴影从头发丝上冲过。

浮出水面后看清了,那是一根厚实的老树桩,砸到脑袋上铁定没了命。

“把手给我!”

“快,快抓紧!”

终于,两人被拉上救生艇,远处传来掌声和欢呼声。

“霖雀.特大暴雨”的新闻tag已经遍布社交网络——

【小时降雨量200毫米,相当于半小时内把20条澄溪江灌了进去】

【卧槽,霖雀我去过!山美水美的小地方千万不要有事啊!】

【愿平安!!】

各路媒体记者赶来现场报道,消防武警民间救援志愿者络绎穿梭,姜宛繁在简易安置棚里处理脚上伤口,她不断张望寻找,就是不见卓裕的身影。

问了好几个人,都摇头说不清楚。

伤口刚包扎好,姜宛繁便急急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雨还在下,视线粘稠模糊,跟她此刻的思维一样乱。

忽然肩上一沉,姜宛繁回头,卓裕竟站在了身后。男人模样狼狈,湿衣贴着身体,领口全是脏泥巴,望着她的目光却澄澈依旧。

姜宛繁鼻尖一酸,低下头。

卓裕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牵住她的手,无声地走到一旁角落。

他的手很快松开,语气带着愉悦的调侃,“你别哭啊,哭了我真会多想的。”

姜宛繁抬起头,湿润的眼睛像明珠。这一刻的光辉,真挚又柔软,完完全全是属于他的。

卓裕胸腔塞得满当当,沉默地别开脸看别处,再转回来时,他的喉结微动,声音仍勉力维持着轻悦,“我们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我多想一想,应该也不过分。”

姜宛繁被逗笑,眼眶中的泪凝在睫毛上。

她笑,他看着,目光灼热、聚力、渐渐浓烈。

忽然,卓裕再次牵起她的手。

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犹豫,没有权衡分寸的完美借口。

姜宛繁被用劲箍在怀里,入鼻是雨水的冷意,黏土的腥稠,以及淡淡的尾调香。透过湿衣,体温传递,如丢进熊燃升温的火把。

“听谢宥笛说你病了的时候,我是直接从我姑家开车来霖雀,天气不好,下雨看不清路,我那时候也想过,万一高速上出点什么事,值吗?”

姜宛繁声音不自觉地抖,“值吗?”

“不是值不值的问题。”卓裕笑,“是会觉得遗憾吧。遗憾开车技术,遗憾没集中精神,遗憾没实现和你的一些‘可能’。”

安静半刻。

“姜宛繁。”他低声,“我很喜欢你。喜欢到什么程度我不敢说,但就像刚才,我往洪水里跳,想见你,想护你,想救你,是本能。多难喜欢上一个姑娘啊,我就得让她好好的。”

嘶吼的风雨在耳里幻化成攒在枝头的莹雪,姜宛繁的心静了,双手下意识地轻拥卓裕的背。

卓裕肩膀微颤,沉声问:“你想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

姜宛繁摇头,只更用力地拥住他。

“要求太多了吗?”卓裕笑,“可我不想给你半点犹豫思考的时间了。”

命运如蚁,一溃千里。

谁说人间多团圆?

不过是劫后余生,只争朝夕罢了。

“我有什么,就给你什么。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卓裕轻贴她温热的脖颈,哑声说:“姜宛繁,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