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书房内凝重的气氛瞬间都被露凝的疑问给打散了。

方才压在解离尘心口千钧之重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神色趋于正常,稍顿,甚至弯了弯唇角。

露凝说完话就眼观鼻鼻观心,还怕他听懂她的意思后不高兴,余光瞥见那个昙花一现的笑,不自觉跟着翘了翘嘴角。

“这些我都看完了,记得也差不多,你可要考校一下?”她递过去一卷玉简。

解离尘抬手接住,又看了她一会,才低头看着玉简。

露凝清清嗓子就开始背了:“如今九州分为离州、商州、怀州、连州、明州、云州、千州、玉州和巫州,其中以离州实力最强,巫州最弱,商州君和怀州君实力仅次于离州之后。”

“天光地光,昼夜神光,神佛自至,邪魔消亡……”

她背的很流利,从六界录到道法口诀,无一处停顿。

解离尘也没去对照玉简,等她停下后就说:“很好。”

他将玉简放下,认真夸奖:“你背得极好。”

露凝并未自满,相反的,她将他放下的玉简拿过来仔细看了一下,微微蹙眉道:“你确定我背得好?这里明明错了——”

她靠过来,指着错误的地方给他看,解离尘早就将这些东西倒背如流,自然知道她哪里背的与玉简上不一样,但他面不改色道:“是这上面写错了,不是你背错了。”

露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面上缓缓爬上绯色。

解离尘被她这么盯着,眼都没眨一下:“我明日就着人修改典籍。”

“……别闹了。”露凝按住他的手生气道,“你正常点。”

解离尘反握住她的手:“我哪里不正常。”

“明明是我背错了,你却要人家改典籍,这正常吗??”

“是他们写得不好。”解离尘用空着的手取来玉简,准确地点到她背错的地方,“你的理解更好,为何不能取你而舍他们的。”

“……”露凝红着脸叹了口气,慢慢说,“好了,这些不重要,我要开始看其他的了。”

她说完就挣开他的手,开始认真研读心法。这是最重要的部分,解离尘不会打扰她,他明明那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在她用功的时候就好像空气一样不存在。

等她终于有所悟,意识到时辰时,夜已经很深了。

虽然没有夜里去见他,但还是和他一起待到了深夜。

窗外明月升起,银色洒在翻腾的云海之上,露凝望向身边闭目打坐的解离尘,本想挥挥手看他有没有感觉,却见他在自己视线望过去的一瞬间睁开了双眼。

他双眸清醒,眼底如蕴日月,金冠白发之下,暗金的眸底熠熠生辉。

“如何。”他问,“可有不解之处。”

露凝眼底暗了暗,她摇摇头,腰背有些酸,一边揉着一边说:“没有,你写得通俗易懂,和之前星灯给我讲的完全不一样。”

星灯是照本宣科,有些咬文嚼字,还都是修界的生僻词,她学起来就有点费脑筋。但解离尘准备的恰恰相反。

她想到他认真教她的模样,嘀嘀咕咕地说:“你若有一日肯教授弟子,一定是极好的师尊。”

解离尘缄默片刻,冷淡地说:“没有那一日。”

他的时间不多,朝夕必争,教授弟子……是非常无谓也无心去做的事。

露凝联想到了什么,放松的表情也沉重了一些。

解离尘意识到自己影响了她,又有些自我厌弃。

他单手结印,落下一道阵法笼罩着她,在她望过来时解释:“在这里面运行心法事半功倍。”

他将离州所有的金灵力聚合在阵法之中,为她省去了许多麻烦,露凝开始尝试后就发现了这一点。

他还是如从前一样体贴细心,穿着白衣的他神情柔和,也同记忆里的夫君一模一样。

露凝想到他所有的经历,虽还不知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但紫微帝府左不过那个几个掌权者,最大的可能便是帝尊了。

他说过他是帝尊,她不觉得那是玩笑,所以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本该才是帝尊,如今的帝尊是假的。

那个将他关在暗无天日之地,一日日折磨的人,就是传闻中因体弱而甚少见人的帝尊帝璃。

露凝是个刚接触修仙的小修士,对紫微帝府本身和它里面的神明本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此刻却完全不一样了。

她想到解离尘偶尔会望着天空紫光处沉默不语,连带着自己也对那里有了复杂的怨恨。

“露凝。”

“什么?”

露凝眼前一花,发现解离尘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神了。

“不高兴吗。”

解离尘低头靠近她,周身冷冽气息碰到她时有种生涩的温柔。

“在想什么,为何不高兴。”

……她在不高兴吗。

露凝抿唇摇摇头:“没什么。我还不累,再修炼一会儿。”

她闭上眼要再行心法,但解离尘取消了阵法。

露凝睁眼望向他,见他手中化出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让她联想到了熟悉的东西。

“你心中不觉得累,但你的身体和神府已经累了。”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该休息了。”

他将木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眼熟极了的糖,露凝有些恍惚。

“你曾说不高兴时吃这个就会开心起来。”解离尘将黑色的糖块递过来,“现在刚好。”

“……你怎么会有这个?”露凝眼眶发热,她使劲了揉了揉,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接住了。

略苦的醇厚甜香熟悉极了,和她曾经与他分享的那块一模一样。

“你喜欢。只要是你喜欢的,无论什么,我都会为你寻来。”

解离尘说得很平静,显然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话,在他看来这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

露凝从来都没有不喜欢过他。

哪怕在他坚决斩断关系的那一日,也是理智上决定再不纠缠,一刀两断,心中对他的感情根本还来不及清除。

又或者说,真心喜欢过的人,这辈子可能唯一会喜爱的一个人,哪怕分开了,理智中不在意了,心底里也还是有痕迹的。

他说了分开之后又立刻反悔,做了那样多的事挽回,更不给她清理干净的机会。

露凝没说话,只低着头咬了一口糖块。

眼前光线一暗,她抬眸望去,看到解离尘靠过来,像当初她那样轻轻咬住糖块的另一角,与她分食一块。

呼吸交织,眼神交汇,露凝想起初见面时,他便喝了她给的蜂蜜水,这其实有违她如今对他的了解,他这样一个人,满腹的仇恨,历经苦痛,会轻信于人,随便喝人递过来的东西吗?

肯定不会的。

所以……其实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现在也还是不一样。

露凝将糖块咽下,朝他靠近了一些。

解离尘长睫轻动,暗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露凝缓缓拉住他的衣领,替他将交叠的领口整理好,低低道:“是不是很疼。”

解离尘一开始没明白她问什么,直到她看进他的眼睛,眼底有些他从前厌恶恶心的怜悯。

他讨厌别人可怜他。

那人总是这样假仁假义,上一秒怜悯着他,下一秒又毫不留情地剖开他的灵府。

神脉难得,非帝氏不能有,若无强大的能力,拥有神脉便如怀壁之罪。

他那时年幼,无反抗之力,如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人做这些事时挣扎的眼神。

可那又怎样。

再可怜再不忍,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做了,直到他“死”才停止。

换做另一个人对解离尘露出这种神情,下一息就会丧命,但露凝不一样。

解离尘认真回答:“只是一开始。”

……所以后面习惯了就不会觉得疼了吗?麻木了吗?

露凝注视着他,其实不觉得真有谁会完全习惯痛苦。

但他这样说,她就这样信了。

“那就好。”

她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本要继续说下去,却忽听解离尘改口道:“还是疼的。”

露凝一怔,红红的眼睛注视他。

解离尘扣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中,让她听着这具躯壳之下那颗跳动的心。

“很疼,露凝,没办法习惯,真的很疼。”

……

露凝侧脸贴着他的胸膛,感知着他活着的心跳。

良久,她双臂环住他的腰,半阖眼眸轻声说:“以后不会疼了。”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

他还是每月要经历那些血腥的事,还是会感到痛苦。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们一定能想到解决办法的。

露凝和解离尘最大的不同就是,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是积极乐观的。

解离尘这么多年没寻到解决办法,也不是完全寻不到,而是他不想费力去寻找。

这样每月经历重生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让他永远铭记当年的痛苦。

这夜露凝没回自己的寝殿。

她不知何时睡在了书房里,再次有意识时,只觉头疼得很,脑子昏沉,分不清今夕何夕,置身何地。

视线模糊中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带着令她心底平静的安全感,她下意识想成了最思念的亲人。

“娘……”

解离尘端着药来到床畔,想喂她吃药,就听见她迷迷糊糊地这样叫自己。

他坐在床边慢慢道:“我不是……”

话没说完身子就被人抱住,露凝人虽然意识不清,可力气还是一样大,有那么一瞬间解离尘都有点呼吸困难。

他腰细,她抱得就更紧,解离尘屏息片刻,缓缓放松下来,忍耐着腰间的力道温声说:“露凝,该喝药了。”

她太用功去修炼了,这不是好事,过于着急总会吸引邪魔,他从前也着急,但他本身就不畏惧那些,所以可以肆无忌惮,露凝不一样。

她太急,有些走火入魔都不自知。

而她为什么着急,肯定不是因为她自己。

解离尘了解她,哪怕她想要变强,不再任人宰割,也不会这样没有分寸,所以……是为了他。

她修守护剑道,而他是她现在想要守护的人。

解离尘弯下腰,盛了一勺温度刚好的药想喂给她,但露凝很拒绝。

“我不要喝。”

他已经替她调息过,压下了那些凌乱的真气,她现下只要喝药休息就能好,可她生病的时候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太苦了,我不要喝。”她把脸埋进他怀里,闷闷地说,“拿开些,闻着都快吐出来了。”

解离尘认真闻了闻药盏里的味道,明明是香甜的,她可能是闻都没闻就直觉是苦的。

他放下药盏,极有耐心道:“不苦,我加了白水葡萄,是你喜欢的味道。”

“我不信,娘又骗我。”

露凝把他抱得更紧,炙热的呼吸透过他单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腰腹。

解离尘闭了闭眼,试图纠正:“露凝,我不是你娘。”

“娘……”露凝在他怀里拱了拱,“好热,难受,头疼,身上也不舒服,娘抱一抱我吧。”

“……”算了。

解离尘合起双臂,轻抚她的长发:“好,抱着你。”

怀里人像小猫一样咕隆了两下,突然冒出头来,有些生气道:“骗子,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娘了。”

“……”解离尘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