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过了晌午,日头明明没那么烈了,可露凝还是觉得这一幕美得晃眼。

解离尘浑身都是白色的,有时她甚至觉得他连血都是白色。

但此刻他身上有一抹夺目的红。

其实露凝从来没想过会有婚礼,更没想过会有嫁衣。

晨起的时候,解离尘离开前又跟她提起了成亲的事。

他们昨夜同床共枕,她甚至还碰了他,成亲是理所应当的事,他再提起也是负责的表现。

可她不需要负责,他也不会受凡间的条条框框束缚。

之所以如此,只是他们彼此都愿意成亲罢了。

她以为这个成亲,是他们寻一个安静的地方,两人简单地拜一拜天地,这就算可以了。

至于宾客,她也没什么可邀请的,以解离尘的性子,怕是皇帝老子也没资格来参加他的婚礼。

而嫁衣更是来不及绣了,她以前也不是没绣过,闺中女子快要及笄时会开始准备自己的嫁衣,一针一线亲自绣好,直到出嫁那日穿在身上。

露凝也是绣过的,但从家里出事开始,那件刚起头没多久的嫁衣就无限搁置了,现在再拿起来也是来不及的。

但是……露凝看着解离尘一身雪白里那抹刺目的红,恍惚觉得那是解离尘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流了满身的血。

她乱了呼吸,提着裙摆跑过去,绣鞋因上山早已脏污,软底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也有些疼,可这些都没影响到她的速度。

她扑到他怀里,垂眸看着那嫁衣,很轻地问:“给我的?”

解离尘一手挽着嫁衣,一手扣住她的腰:“嗯。修界有一种灵植,名唤朝霞草,炼制后可染正红。”

通常来讲,朝霞草都是用来炼制仙品朱砂的,仙品朱砂可辅助淬炼法器,提高法器锻造的成功率,十分昂贵。

他身为离州之主,这些东西自然想要多少都有,不过他现在只一缕神魂在此,想要拿到朝霞草得回修界,回是暂时不能回去的,所以还得感谢在凡界苟且偷生的其他散修。

解离尘搜刮了一圈,才寻到这么一株朝霞草。

“不知你喜欢何种衣料,凡间布料不堪,等以后再寻更好的为你制嫁衣。”

他将用变幻法术与朝霞草染就的嫁衣披在她肩上,认真地看了片刻,点头:“好看。”

露凝红了脸,语气有些涩:“大人说笑了,若说好看,大人可比我好看多了。”

“男子怎可称好看。”

“那大人就是俊俏,大人之俊俏,让我那日登天楼上匆匆一眼,就倾心不已。”露凝抱住嫁衣,明明眼角含泪,还在一本正经地夸他,“自那后我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再难忘怀。”

原是“玩笑”般的话,可她心底知道自己的认真。

解离尘也奇妙地很在意这句话:“是吗。”

露凝眨眨眼:“是呀。”

他倾身过来,稍稍弯腰与她四目相对,嘴唇微动,良久才有些生涩道:“我也是。”

“……”

他说了什么。

露凝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后,破涕为笑。

解离尘曲起手指为她拭去眼角泪痕,慢慢道:“我帮你穿上。”

露凝赶紧说:“不用的,我自己可以。”

她在这种时候又比较矜持。

解离尘也不勉强,他扫了一眼周围环境,在墓碑前换衣不合适,他微微抬手,在周围布下一层结界,结界里设下阵法,阵法变动间,露凝眼前画面也跟着变了,好似回到了她的闺房。

哪怕不是第一次见他使用如此玄妙法术,她还是感到无比惊讶。

“我就在外面。”

他留下这一句身影就消失不见,好像散了的萤火。

露凝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开始解着衣裙的带子。

她其实还有些在状况外。

虽然他早上离开时提到过成亲的事,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会是在这里。

结界外的解离尘大约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在她换衣的时候清清冷冷道:“凡人成亲,不是要拜高堂吗。”

露凝转眸望向门外。

“我不拜天地。但可以陪你拜你的高堂。”

不拜天地是因天地不仁,不配受他跪拜。

至于高堂,他的不必提起,她的父母兄长应是不错的人,拜一次也无妨。

“我想过在其他地方与你成亲,但察觉你情绪波动剧烈赶到这里,又觉得再没有哪里比这里合适。”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再不会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也想让家人看到她穿嫁衣的模样。

嫁衣不算繁复,也不是很厚重,但无论是形制还是刺绣都非常严谨内敛,看得出解离尘是认真研究了大业女子嫁衣后给她准备的。

他真的很用心,嫁衣的模样和露凝曾经想象中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差别。

对着阵法幻境中的镜子,露凝高兴地笑着说:“大人,我穿好了。”

幻境随即消失,她转过身,看到了长身玉立的谪仙。

他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朝虚空一握,是一支笔,笔尖点缀着红,他持笔走来,弯下腰,在她眉心画上美丽的花钿。

“好了。”

她不需要什么华贵的凤冠,也不需要艳丽的妆容。

眉心艳色花钿,就足够点亮她所有的美丽。

乌黑的发,清澈的目,无人可及的魂火之色,处处透着脆弱,也的确是瘗玉埋香的命格,但没关系。

他找到了她,留住了她,她再不会早早消逝在他不知道的世间角落。

解离尘牵住露凝的手仰头看着天空,方才还很好的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好像有谁见不得他们成亲,见不得他们相守。

那又如何?原本早该被上天带走的人他留住了,谁也抢不走,上天不愿他留住她,拥有她,他偏要让上天睁大眼睛看着他是如何逆天而为。

解离尘单手捏诀,暗金色的眸子渐渐转而明金色,灵力外扩,浩荡天风裹着灵威四散,站在他身边的露凝身为凡体,却安然无恙,依然楚楚动人。

露凝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她很快就看出来了。

方才突然暗下来的天色被他强行拨云见日,光线瞬间温暖和煦起来,微风阵阵,气候适宜,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刻。

这会儿本是夏日,该有些炎热,但现在也没有那样。

“来。”解离尘牵着她转过身,“天地省了,直接拜高堂。”

露凝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

解离尘侧目过来,眼睛已经恢复了暗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露凝缓缓睁大眼睛。

“你若要反悔,此刻还来得及。”他薄唇开合,明明脸色冰冷,显然对此非常抗拒,却还是逼迫自己一字字清晰明确道,“若你现在放开我的手,我不会追究。”

“我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万寿节的第一眼,也没有后面所有的事情。

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过,不会阻拦她,会给她自由。

她根本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有多难。

但露凝怎么可能后悔呢?

她毫不犹豫道:“大人为何这样说?”她咬唇逼近他,“难不成是你后悔了?”

解离尘:“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露凝使劲拽着往前:“后悔也没用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父母兄长都看着,你若是此刻反悔,他们定不会饶过你。”

“……”

“来,拜。”露凝提高音量,“爹娘兄长在上,露凝今日与解离尘结为夫妇,此后定会恩爱信任,不离不弃,此生不悔!”

不离不弃,此生不悔。

解离尘被她拉着弯下腰,近乎本能地拜向那本没有资格受他朝拜的凡人墓穴。

再抬起头时,他面上所有的克制都消失了。

她没有后悔,还许下诺言,他又变回了她熟悉的样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面对彼此,省却了拜天地,拜过高堂之后就只剩下夫妻交拜了。

他们依然牵着手没松开,还从牵着一只手变成两只。

双手交握,四目相对,也不需要谁说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地一起下拜,在解离尘强迫上天展露的和煦阳光中完成了夫妻交拜。

至此,在露凝看来,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她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解离尘好像也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太快,一闪而过,露凝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另一手松开,落在她心口处。

“会有些疼。”

露凝不解抬头:“什么?”

解离尘:“凡界的礼结束,该行我的礼了。”

露凝恍然,但有些疼是怎样的礼?

在她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心口忽然剧痛,露凝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好像被瞬间夺走了所有生机,呼吸凝滞,脸色煞白,好在只是一瞬,她很快就感觉不疼了。

一滴血悬在空中,落在解离尘掌心,与他从心口剖出的血合二为一。

“这是你我的心头血。”他说,“心头血交融,再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有了这个,再加上先天剑气,无论今后全部的他如何选择,都不可能伤她性命。

他自认哪怕归于本体,也不会改变此刻心情,他虽只是一缕神魂在此,却愿意相信这缕神魂有着驱使他全部的力量。

他会胜。

交融的心头血缓缓化作水滴形的血玉,解离尘以手为刀割断发丝,霜色的发如有灵智般编成精致的绳结,将血玉串起。

解离尘将它戴在露凝的脖子上,血玉毫无遮挡地与她的肌肤相贴,她只觉那片血肉炙热滚烫。

“……这个给我了?”露凝懵懵懂懂地说,“它应该很重要对不对?是不是该戴在大人身上?”

解离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看着她,语气变得有些轻,清冷的声线难得夹杂了几分近乎于调侃的轻松。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他缓缓道,“不该再叫我大人。”

露凝因失了心头血而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转红,她欲言又止半天,好像叫不出另外一个称呼。

解离尘不会勉强她,能理解她一时的不适应,事实上,他可能也没办法叫出“夫人”这个称呼,这个称呼给他的所以记忆都已经被某个人污染了。

它变得肮脏,丑陋,带着翻开皮肉的疼痛,无边无尽的黑暗。

他不希望这个词玷污露凝。

怀中突然一重,是露凝抱住了他。

她仰起头,在明媚的阳光下羞涩赧然地甜甜叫了声:“夫君。”

解离尘:“……”

“……”他喉结一动,反抱住她的腰,“再叫一声。”

露凝笑意更胜,像夏日里开得最艳的花,清丽动人,令他呼吸凌乱,理智崩溃。

她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颤动着眼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温柔甜蜜地唤他:“夫君。”

解离尘心脏跳得很重,很快。

他紧紧握着拳,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额头青筋凸起。

他呼吸凌乱,暗金色的眸子再次变成明金色,露凝只觉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她抱了起来。

他们转瞬间回到了京城国师府里。

偌大的寝殿从来只有他一人,现在多了露凝。

他抱着她压下,眼神幽暗,气息矛盾,整个人看着偏执又单纯,疯狂又虔诚。

她会怕吗?最接近他本身的模样,她会逃跑吗?

她当然不会了。

露凝很清楚此刻该发生什么,之前在将军山上的好天气都消失了,国师府再次被阴云笼罩,他们是天不容地不赦的一对。

但没有人在意这些。

露凝主动拥住他,红与白交叠在一起,气息也变成了两人纠缠,像血在四溢。

忘情的时候,露凝忽然想到:“……池云他们还在山上。”

“他们会回去。”

那就没有任何需要顾虑的了。

“……夫君。”

解离尘这一缕单薄的神魂都因她娇喃的二字震颤动荡起来。

“夫君永远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好不好?”

他当然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

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让她切身实地地感受到,他有多少的“好”想要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