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凝的伤都不重,睡一觉起来精神也好了不少。
虽然偶尔还会想起血腥的画面,觉得胃口差劲,但也不会想吐了。
她说的受了伤要休息,自然是托词,只是因为不想去见解离尘。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不想见他吗?不会的。
她只是不能看见他。
露凝没说话,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擅长撒谎,更别说圆谎了。
她僵硬地站在那,一身嫩黄的轻纱裙衫,梳着双环髻,发髻上绑着雪白的花绒。
窗外一阵风吹来,拂动她零碎的鬓发和发带,哪怕窘迫着,她依然俏丽可爱,清恬动人。
单独面对她时,解离尘从不蒙着眼睛。
他慢慢走到桌前,扫了一眼桌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露凝见他在看,立刻团起宣纸,丢到竹篓里。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快了,可解离尘是什么人?匆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要离开京城。”
露凝抿抿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不知为何,解离尘心里不太舒服。
“为何要去边关。”
“……”被直白地询问,没办法再继续沉默,露凝只得垂下眼眸斟酌道,“京城事情实在太多,想寻个平静的地方过寻常的生活。”
解离尘看着她:“边关也不会平静。”
露凝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她是想着京城复杂的人和事实在太多,最近她好像特别倒霉,老是遇上危险,早就想去边关的心愈加强烈。
这样也能有效克制自己,哪怕她再不自量力,管不自己的心胡思乱想,进而发展到胡作非为,也会因为远在边关什么都做不了。
但解离尘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露凝近日来接二连三地出事,全是她的命格在作祟。
她是必死命格,在命格未破之前,会一直遭遇可能致死的危险。
按她原本的命格走向,这个时候她本该已经死了。
是命运线与他有了瓜葛之后,才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解离尘忽然抬手,一道蓝金色的光从他掌心缓缓漫出,一点点凝成一柄小剑的模样。
露凝不解地看着这一幕,很快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蓝金色的光被他轻轻一推,钻进了她的身体。
一时间她只觉全身冰寒至极,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身上骤然无力,受伤的右手撑住桌子,伤口被压迫的痛感让她维持着稀薄的理智。
“大人?”
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所以只是难受,并不害怕。
可她发现解离尘好像比她更难受。
他脸色苍白极了,唇瓣毫无血色,眉头紧蹙,暗金色的眸子半阖,白锦衣袍下高大的身子显得有些单薄,恍若风一吹就会散。
露凝顿时忘了所有前尘,立刻跑过去扶住他:“大人!”
一碰他,哪怕隔着衣袍也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寒。
露凝自己的脸也跟着他白了:“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她想到刚才送入自己体内的东西,她现在已经不难受了,所有疲乏一扫而空,身体比之前甚至还要轻盈有力,这让她很难不多想。
“是因为……给我了刚才那个东西?”
她眼神暗了暗,不想这样猜测,好像显得她越发自作多情,可是现实由不得她不多想。
“大人快点拿回去!”
她焦急地想要把方才的光还给他,解离尘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心中之前的不舒服渐渐消失。
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拒绝的了他,没有人不想要这样东西。
露凝得到了,却一心想要他拿回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解离尘缓缓说:“那是我的先天剑气。”
他解释给她听:“有它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死。”
稍顿,他声音更低了一些:“哪怕是凡人畏惧的上界仙人,也杀不了你。”
甚至连他自己也没办法杀了她。
虽然他如今只一缕神魂在此,先天剑气却是真的存于此身,否则他这缕神魂早已被有心者窥见打散。
如今他把它给了她,她知道了它是什么,会做何打算?
他认真地凝视露凝,补充了一句:“有它在,你还可永葆青春。”
若前面那些还不算什么的话,这一条大概没有女子能拒绝。
可露凝在他说完之后甚至都没停顿一下,就推了推手说:“我不要!”
她眼睛红极了:“大人快拿回去,大人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好好在家里,哪里会有什么事,更不会招惹什么上界仙人,怕什么死?永葆青春更是不需要,大人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还不快拿回去!”
还是要他拿回去。
解离尘忽然勾了勾唇,笑出声来。
他笑得实在好听,笑声低沉悦耳,笑得露凝浑身发痒,眼睛更红了。
“大人觉得很好笑?”
她盯着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和他生起了气。
“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样珍贵的东西,别人得了不感恩戴德跪地拜谢也就算了,还不想要,实在不识抬举了一些?”
解离尘欲语,但露凝没给他机会。
“我就是这样不识抬举。”她气得视线模糊,抬手揉了揉眼睛,把泪水都揉到了手上,“我最近确实倒霉了一些,总是遇到危险,可也不需要大人为我如此。”
她声音变得有些小:“大人这样……是因为我的命格吧。我果然是必死的命格,护口寺的住持大师没有解错签文。”
“我之后恐怕还会遇到各种危险,直到我顺应命格死掉为止吧?”露凝鼓起勇气去看解离尘,“但那都是我的事,大人不需为我如此,不该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一个凡人身上。”
解离尘倒也没反驳她的猜测,只说:“我说过,你会长命百岁。”
所以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不会让她死。
如今只一缕神魂在,破她命格并不方便,给她先天剑气护体,是为了防止他如上次那样险些来迟,她真的出了事。
这是周全之法,但露凝不断地摇头拒绝。
“可大人根本没必要管我是不是长命百岁。”
她指了指自己:“我只是个将军府的孤女,无亲无故,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不过是去和家人团聚罢了,大人与我非亲非故,何至于为我如此?”
露凝抬眼看着他,努力与他对视:“大人这样,我,我很难不……”
很难不多想。
很难不去在意。
很难割舍得下。
这样不顾己身地为她,让她不断想起曾经珍视自己的父兄和母亲。
多年来沉寂压抑的感情不要命地奔涌而出,叫嚣着想要寄托在他身上。
但是不可以,她知道不可以。
他不想要。
他不想要这样。
“大人如果不想被我纠缠……就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露凝很轻地说完,终于垂下了头。
解离尘心底感受到一股比之前更强烈的不舒服。
他听到自己声音都变得干而涩:“……你纯善温良。”
他缓缓叹了口气:“不该是如此命格。”
好人非要不长命吗?祸害才可遗千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解离尘既然活了下来,就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至少不能发生在他的眼前。
如今的他,是全部的他所剩下唯一的善。
哪怕这一分善也极少极微薄了,却依然沉重坚韧,不可亵渎。
或许回归本身后,全部的他会觉得他此刻的念头愚蠢,但现在的他坚信这一点,不会改变。
“不要你管。”
露凝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过这样任性的话了,因为容她任性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放开解离尘,背过身去:“我不要你管,把你的先天剑气拿回去,不要管我。”
她闭着眼睛,明明是在说任性和不知好歹的话,却声音颤抖,语气委屈,听得解离尘心若刀裁,呼吸都有些滞色。
这里面当然也有失了先天剑气的原因。
经此一事,他要重头调息,要耗时许久才能回修界。
其实由修界的他到凡界来将神魂取回是最好的方法,可他此番是进阶出了问题才导致神魂遗落,那边的他恐怕还在昏迷之中,无法感应到这里。
只能等。
解离尘望着露凝的背影,他实在不擅长安慰人,想了许久,只想到:“会拿回来。”
露凝抽泣一顿,安静下来。
解离尘以为这么说有用,就顺着说下去:“凡人寿数短暂,最多不过百年,待你寿终正寝,它自会回到我身上。”
露凝脊背一僵,尽管解离尘其实什么不该说的都没说,却也好像什么都说了。
寿数短暂,最多不过百年……
“大人可以活很多很多年吗?”她听到自己问话的声音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解离尘听见了,还回答了。
“上界修士达筑基境界后,寿数可到三百岁。”
“……那,筑基是很厉害的境界吗?”
“是基础。其上还有五境。”
……还只是基础。
上面还有五个境界。
“大人是什么境界?”露凝依然背对着他,问到这里语气听着已经非常平静。
解离尘感觉到一种名为“松了口气”的情绪,但也没确切地告诉她自己的境界。
实在是不知该定在哪里。
若此次进阶没出意外,醒来之后他该是到渡劫期。
如今他神魂分散,回归之后苏醒,尚不知结果如何,确实无法准确回答。
他不说露凝也能猜到。
恐怕很高很高,远在筑基之上许多。
也就是说,他可以活她的几辈子,甚至是十几辈子。
露凝所有躁动的心思都熄了。
突然就有了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
与仙人相比,凡人命贱如蝼蚁,实在不值一提。
神会与蝼蚁发生什么吗?不会的。
神只会怜悯蝼蚁,就如现在的解离尘对她一样。
露凝发誓,她再也不会多想了。
现实太残酷了。
想明白一切,她反而振作起来,异常清醒,没了之前的别扭和难受。
她抬头点了点眼角,转过身来笑着说:“多谢大人为臣女解惑。”
她又开始自称臣女了。
解离尘想说什么,但没机会。
“虽然百年光阴对大人来说不过弹指一挥,但大人所做于臣女还是重如千金。大人之恩犹如再造,既大人不肯收回,臣女只能旧话重提,若以后大人有需要臣女的地方,尽管开口,臣女绝无二话。”
解离尘:“……”
懂了。
说错话了。
他苍白到几乎有些脆弱地站了许久,在露凝渐渐低下头后,第一次语气有些复杂道:“有需要你的地方。”
露凝愣了愣,倒没想到真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但还是立刻认真道:“大人请讲,臣女立刻去办。”
于是解离尘朝她伸手:“过来扶我。”
露凝睁大眼睛望着他好看的手。
“失了先天剑气,近日恐弱不易行,劳你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