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这边没觉察到舆水怜如死灰般的心情,她刚大口嚼碎了几颗薄荷糖,一吸气就整个口腔里凉飕飕的,她只能尽可能让嘴巴动的幅度小点。
她也拉扯了下舆水怜的裤腿,理所当然地把手摊开,“再给我点薄荷糖。”
舆水怜没说话,他摸了摸糖盒子。
铁皮的盒子冰冰凉凉,凉意钻进手指缝里,他感觉指关节都像泡在冷水里那么僵硬。
他条件反射地就想往相反方向跑去,他感觉自己没法那么自然地对待三重乃未来。
——她怎么不恨自己、不骂自己两句呢?
——只是因为做了易容,就能理所当然的、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了吗?
她会知道真相的,就算不是今天也是未来的某一日。
要么做个足够卑劣的小人,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让三重乃未来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自己,索性就这么消失,离开异能特务科,让所有人都找不到自己,直接人间蒸发。
要么彻底做个坏蛋,捂住曾经的一切,将新身份贯彻到底。
你看,舆水怜你其实有这个手段,你完全能把三重乃未来刷得团团转,再不济你还能逃去意大利,总有办法。
无数个想法在脑沟中腾起,可舆水怜觉得一个都不行,他全都做不到。
怎么会这样呢?
坏的和好的他怎么全都做不到?
没得到回应的三重乃未来伸手就想去抓糖盒子,可她刚把手抬起来,那强势的一抓没有发生,女孩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舆水怜的蜷曲的手指。
“……我还想要一点嘛。”
不同于方才咄咄逼人对待他人的态度,三重乃未来对舆水怜充满了好感,也许孩子本身不懂这种好感是什么,但的的确确体现在了她的态度和行动上。
舆水怜感觉口腔里疼,他半蹲下来,又打开盒子,“……只能吃一颗。”
“好吧,你好小气。”三重乃未来啧了一声,还是乖乖摊开双手,郑重地去接,然后细声细气地说:“谢谢。”
舆水怜看着她,心想——其实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那刺猬脾气也许是身不由己。
孩子的敏感让她明白不武装起来就会被欺负、不强硬起来就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哪怕是被攻击,她也要昂起头颅,绝不辜负自己骨子里的气性。
但对于她喜欢的人,她又礼貌又乖巧,那刺猬脾气也软化了,成了普通孩子的调皮。
舆水怜压下一切想法,公事公办道:“这边体检完后,我会带你去天野主任那边。”
“哦……”三重乃未来兴趣不大,“长脸大叔还真是忙,他不会是要我等他到下班吧。”
“……”
三重乃未来瞪圆眼睛,她对舆水怜的无趣非常不满,“哇,你一点都不好奇吗?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问问——你和长脸大叔、哦不,天野是什么关系吗?”
舆水怜嘴巴张开,顿了顿,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掌握了话题节奏的三重乃未来正色道:“不对,你要先问我名字叫什么,然后我问你名字,我们互相交换名字,就可以进入下一个话题啦。”
舆水怜:“……”
这个小女孩还真是……
“好吧。”舆水怜被她盯着,琢磨自自己一走了之是不可能的,“你叫什么名字?”
自己表现得无趣一点,她就不会喜欢自己了吧。
“三重乃未来。”女孩吐字清晰,声音响亮。
“……雾岛怜。”
“雾岛哥……欸,好长,我可以喊你怜哥吗?”女孩说,“不过,你怎么不问我名字为什么这么奇怪?”
舆水怜:“这样问很没礼貌。”
三重乃未来却跃跃欲试,“——你快问嘛!”
“……好吧。”舆水怜觉得这对话跟挤牙膏似的,“为什么你的名字这么奇怪?”
三重乃未来像是终于等到了有人按照她的剧本来,她挺着胸抬着下巴,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因为这是我自己取的。”
舆水怜这次没被她推着走了,他很“上道”地问了句:“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听上去似乎……寓意不太好。”
“就是要这样,我才能时时记着我要做什么。”三重乃未来从他口袋里摸出那个糖盒子在手里晃了晃,“你怎么警惕性这么差,我一摸就出来了,你这样很难混的你知不知道?”
舆水怜身子一僵。
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说警惕性差。
要不是他太在意三重乃未来,动都不敢多动一下,怎么会任由她拿走自己的糖盒子。
三重乃未来看了他一眼,没打开盒子继续挖糖吃,而是放回了他口袋里。
她继续说:“跟你说,我有几个仇人,我是一定要找他们报仇的。三重乃未来听起来和没有未来很像吧?就是因为这些仇人,我才变得没有未来的。”她用鞋子在地上蹭了蹭,空踢了一脚。
“——所以我要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找他们寻仇。”
舆水怜觉得嗓子里麻麻的疼,话也说不出来。
三重乃未来觉察到他们间气氛变得不舒服,她生硬地转移话题,“至于那个长脸大叔,其实我和他也不是很熟啦……他自顾自地说要收养和照顾我来着。说不定只是觉得我是个天才,想利用我呢。”
舆水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星川,星川未来。”三重乃未来见舆水怜主动提起新话题,她歪着头眨了眨眼,“嘛……我现在名字很长,叫我未来就好。”
舆水怜抿着唇,半天也没喊出“未来”。
三重乃未来倒是不怎么介意,她将这种反应归根为了对方在害羞。
“七号——”
里面的工作人员喊道。
三重乃未来举起自己的牌子,“在!马上就来——”
说完她又对舆水怜挥了挥手。
“怜哥在这里等我哦!我马上就回来——”
舆水怜思忖几秒,终于在三重乃未来从视野消失前挤出一句极其小声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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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最近的气氛很糟糕。
简而言之,是因为坏消息太多、失利太多,办成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不足一提的小事,但搞砸的全都是些大事。
降谷零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工作堆积如山、简直是将他压榨到了极致——这根本就是一种变相的惩罚。
虽说弄丢了泽田弘树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琴酒和贝尔摩德还有负责打下手的伏特加都该一视同仁被罚才对。
但贝尔摩德是特权阶级,本就不和他们在一个惩戒体系上。
而琴酒……照理说他和琴酒本质上是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的,但这只是表层,琴酒受到boss重用,哪怕大家是同一个级别,实则地位也相差很大。boss还有太多事要让琴酒去做,怎么会给他施加无意义的惩罚?
降谷零所能做的,只有忍下所有的不甘,将痛苦变为攀登更高阶梯的动力。
他要晋升、位置更高,才能摸到组织更核心的秘密所在。
在降谷零忙得脚不沾地时,朗姆又给他安排了新工作。
这次是他和贝尔摩德合作。
一直以来,和组织合作进行人□□易生意的某个政客似乎有了背叛之心,朗姆从线人那里得到了消息——这个政客似乎将组织的信息和接头人的消息转给了官方。
朗姆的态度是:“这种无异于自爆的行为我想不出有什么好处,但不排除那个政客已经被官方的人抓到了他参与非法交易的证据,想让他配合钓鱼执法,故意将他出卖我们的消息传过来,等我们按捺不住去找他对峙,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哼,条子最喜欢玩这种阳谋。”
话虽如此,组织也不能当缩头乌龟,阳谋之所以是阳谋,就是因为你必须往里面跳。
朗姆嘱咐道:“你们去打探消息时都放机灵点,别被抓住把柄。如果他是叛徒,时机合适就直接杀了他。”
和贝尔摩德汇合后,两人去了距离最近的安全屋。
贝尔摩德抽着烟,翻看着传来的资料,对降谷零说:“朗姆那家伙很会使唤人,对吧?”
“……怎么说也是二把手。”降谷零没有表肯定,这种得罪人的话贝尔摩德能说,他不能说。
“哦?我听说你最近可是被使唤得不少,不生气吗?”
“这不正是展现我能力的机会吗?”
“啊,对。那个fbi的间谍不在了,是你升职的好机会。”贝尔摩德虽然神出鬼没,但她对组织里的暗流涌动从不忽视,“不过,爱尔兰最近表现也很出彩,小心被他抢了先。”
这种万一被窃听就是踩雷的话题,降谷零可不打算碰,他直接转移话题,“你平时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呢?”
贝尔摩德吐出烟雾,“怎么,你很在意吗?”
“只是对搭档的好奇罢了。”
“你知道那是谁送的吧?”贝尔摩德举着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物的那只手,“你是对他念念不忘吗?”
降谷零一愣。
……贝尔摩德居然就直接把这个话题挑开了?
“哦呀,你不知道那些传闻吗?”贝尔摩德压低嗓子,“我听说你曾经对那孩子的控制欲很强呢。”
“是吗?我还真是好奇这种传闻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降谷零继续迂回,绝不表态。
贝尔摩德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忽然丧失了兴趣,“算了,人都死了,还是看看后天的任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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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乃未来从体检室里走了出来,主动迎上舆水怜,还没等她和舆水怜说上几句,就听见里面又开始叫号,这次是舆水怜的号码,他看着把不开心写在脸上的三重乃未来,只好落下一句,“我马上就会回来。”
等到他也做完体检,已经快到黄昏了。
这层楼有个办公室采光极好,舆水怜领着三重乃未来离开时恰经过这,看见外面像被踩脏一地的橘子颜色的光落在远处的建筑上,浓郁得仿佛抹不开。
三重乃未来抓着他的衣角,换做是平时,舆水怜应该会主动伸手去牵小朋友的手,但这个人换成未来时,他就不敢这么做了。
对,不敢,而不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要得到对方的应允、或者对方主动要求才行。
天野主任和津田真人他们已经在办公室里了,屋子里开了暖气,舆水怜一进去就觉得头闷。
“总算来了。”天野主任看了眼三重乃未来,随后才看向舆水怜,“麻烦你了。”
——这态度,和先前说话叫人不爽的样子完全不同。
舆水怜想到津田真人说天野主任其实人不错,就是嘴巴说的不好听。
……也许吧,他想。
天野主任把三重乃未来拉到身边,他站在桌子的这一侧,舆水怜站在另一侧。
除了津田真人外,房间里还有两三个他不太熟的职员。
天野主任紧紧抓着三重乃未来的手,说道:“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后天前田议员会出席一个宴会,据线人的消息称他会和黑衣组织的人私下见面商量‘大生意’,我需要你去和他们见上一面,或者你最好伪装成黑衣组织的人,去套前田的话。”
“对了,还有我们弄到了一份他们的名单和照片,你和三重乃未来一起辨认一下。”
还没等舆水怜回答,津田真人就觉得有些不妙,他手往桌子上一撑,“等等,天野主任,你刚才说的那个任务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很可能和那个组织的人当场撞上吧?要是真碰上了怎么办?”
天野主任说:“碰上了?那就想办法跑,随机应变。”
津田真人被他震了一下,这说的什么话?
三重乃未来被桌子挡着,只露出鼻子上面的部分,舆水怜看到她眉毛都快搅成一团了,她扯了扯天野主任的手。
似乎也觉得天野说的不好听。
舆水怜抿着唇,眉毛也蹙了起来。
“我听说你以前就是做这个的。”天野主任没什么表情,“你曾经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不是吗?你这种人,不是应该很了解那些人的行为方式吗?”
那种人。
天野主任这高高在上的口气让舆水怜觉得他刚才对对方一丁点好感土崩瓦解,这稍微变好的印象还不到三分钟。
在天野的眼中,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一样,过去的烙印是伴随一生的标签和痕迹,不是靠未来的赎罪能改变的。
“天野主任,你的说法有些过分了吧。”津田真人握着拳头。
天野主任对津田真人的怒意视若无睹,平淡道:“还有件事,你们营救泽田弘树没错,但完全不讲章程!事前交代和后勤处理、以及之后的交接简直是一塌糊涂,这种重要工作不能临时决定,是凭着脑子一热就能干的吗?应该更缜密的进行计划,按照制度办事,更何况你还不是异能特务科的人——”
舆水怜听着他唾沫横飞地扯这些制度和道理,他不懂也不想懂。
可那时候时间太紧急了,机会也只有一次,最坏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一起死在那里。
舆水怜:“组织的人在行动,他们装了炸弹,我觉得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否则泽田弘树也好我也好都会死在那里……”
天野主任大概没想到有人真的会当场顶撞他,“那你有没有想过,事后的处理怎么办?怎么朝着公众解释,怎么给辛德拉和对方政府机构交代?对,你不是异能特务科的人,所以就不管不顾了吗?把烂摊子甩给其他人,这就是你的判断?”
津田真人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他想说点什么阻止他们,可没想到那个向来脾气又好、性格又安静的舆水怜也和天野主任针锋相对了起来。
舆水怜强压着涌上的怒意,声音都陡然拔高:“——你的意思是我不负责任?在炸弹只有几分钟爆炸、连逃生都可能失败的时候,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你告诉我?!你的意思是制度和面子更重要?”
如果当时没有留一手让中原中也帮忙呢?
他们搞不真的会死在那里!
天野主任见他忽然硬气起来,也不甘示弱:“所以才说你们这些人总以为自己做点好事、洗白一下档案就能重新做人了!骨子里留下来的那些作风完全改不正!骨子里就改不了!你懂什么规矩和办法?还没加入异能特务科就开始这么大张旗鼓的行动,真要是让你进来了呢?都像你这样工作早就一团糟了!”
舆水怜头手指按在桌子上,强迫着自己不要握拳。
他怕自己一握拳就会打人。
搞了半天,天野主任就是这么看他的。
除了他之外呢?是不是还有很多人是这么想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救人?”舆水怜说。
津田真人焦头烂额,他忙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胡思乱想!”
“我跟你说,不管是公安、还是异能特务科,都有一套严格的办事制度,既然你要让异能特务科给你擦屁股,你就得按照我们的要求来!”天野说着又转向津田真人,“——是他协助你们办事,不是你们给他当下手打工!”
津田真人心里骂脏话了,他从来没觉得天野这么缠人,恨不得他少说两句。
舆水怜觉得眼睛发涩、灯光照得他不舒服。
天野后面说的话他都没听清了,只记得他那说的“你这样的人”、“骨子里就改不了”,他那绝不给人以任何机会赎罪的姿态摆得极高。
舆水怜视线恍恍惚惚看见旁边急得要命的三重乃未来,她瞪着天野,还拽他袖子让他别说了。
“……我有几个仇人。”
“我改这个名字是不想忘记复仇。”
舆水怜方才那一腔怒火在想到三重乃未来的话时又倏然被扑灭,变成了一地掀不起的死灰。
浓郁不化的情绪钻进他的骨骼缝里。
赎罪真的有用吗?
三重乃未来的父母也回不来了。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没错,可自己也没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这一切都是错的,舆水怜想。
——确实,凭什么赎罪就要被原谅呢?
他又想起放进冰箱里的、景光说祝福他新店开业的那个蛋糕,还有松田阵平的一大篮子水果,这些东西像雾一样散开了。
舆水怜觉得眼睛发涩、灯光照得他不舒服,他扶着桌子,按着津田真人的肩膀然后往天野那边身子一倾,旁边两个西装职员见了不对,赶紧上来拦住脚步踉跄的舆水怜。
舆水怜被人按着肩膀,“……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死在那里最好?到时候你们就能随便处理我的身份,怎么谎报都行,反正可以轻松和你们撇清关系……”他越说越觉得身子在发力,那两个瘦弱的职员那里架得住他。
津田真人感觉不妙,“你冷静点,怜……主任他不是那个意思……”
舆水怜要是真的在这里和天野发生冲突,以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这么想着,津田真人直接上来用身子想挡着他,可舆水怜的力气很大,他这点小动作完全是杯水车薪,就这么被舆水怜往旁边推开了,一个职员干脆去扯他后面的衣领子。
“怜哥……”三重乃未来的声音弱弱地传来,她不知道这个刚才还呆呆的、会给他糖吃的哥哥怎么了。
可舆水怜什么都听不到了。
天野被他逼得往后退了半步靠在墙上,舆水怜两手拽住他西装的衣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天野去抓他扯着自己衣服的手,却被对方松手然后又扯住了衣领往前拉,憋得他脸都别过去咳嗽了好几声,“你干什么!你放开——咳咳——!津田!把你的人抓走!救命!外面还有人吗——”
舆水怜另一只手也一起抓着天野的衣领,“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配活着?!”
“咳咳、咳咳……”
津田真人急得要命,他企图掰开舆水怜抓着天野衣领子的手,“再不松开真的要出事了!”
这时有人听见这里的声音,闯门而入,就见到这么失控的一幕,另外两个职员喊了起来:“抓他的腰!把他往外面拖开——”
一群人忙上前来,有的扯他衣服,还有的抓着他的手臂从后面勾着,也有人抱着他的腰。
舆水怜一个人再怎么也敌不过一群,他看到天野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蹲在地上疯狂吸气呼气。
而自己则是被这群人拽着出了房间,方才那翻涌而来的情绪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他只觉得一切都悲哀又没有出路,眼睛疼、头疼,哪里都疼,但是哪里都感觉不到疼痛。
他手按着门框,被拖出去的最后一秒,他看到三重乃未来想要追出来,她张着嘴,好像是还在喊他——
“怜哥!”
他只觉得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