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趣。
中原中也咀嚼着这个词的,明明字面意思他很了解,但放在这个人口中说出来他就感觉略有些奇怪。
他没有急着应下对方的对战邀约,表情凝重地问道:“你对……我有什么兴趣?”
“你很强。”舆水怜理所当然地说,“这还不足以让我引起兴趣吗?”
中原中也:“你是那种必须要和强者对战才能确认自己生存意义的人吗?”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怪文绉绉的。
“我只是觉得中原先生很厉害,想要挑战你。就像电视剧或者电影里那样吧……想要和强者切磋一番。”
中原中也在他脸上读到了——“还能是因为什么呢?”的疑惑。
他没有来地感到有些失望,这稍纵即逝的感觉他自己都没抓到。他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既然面对了选择,就要作出决定。
“可以啊。”中原中也很是随意地勾起笑容来,他够了勾手指,做出个战前挑衅的标准姿势。
“来打一架吧,我不用异能,只比拼体术。”
“请容我稍做些准备。”
他取下发绳,用嘴唇叼着,然后将平时斜着垂落的金发高高捏住,换手用发绳好好缠绕住头发。
最后,舆水怜将身上那件保暖的、降谷零挑给他的黑色毛呢大衣脱下放到了旁边。
他说:“我还有个请求。”
“怎么了?”
“……请尽量不要弄坏我的这件衣服。”他声音弱了点,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有点不合理——毕竟真打起来了哪管那么多?
但他依然是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件外套,找了个干净的角落放了起来。
中原中也下意识扣了扣自己的帽子,问道:“你很喜欢那件衣服?”
“嗯,是我的朋友给我选的新衣服,我很喜欢。”舆水怜老实说。
能让他留下回忆的东西总是珍贵的,这种东西都是消耗品,总会一点点减少。
——他只能尽可能地去呵护他们,呵护像苗一样脆弱、像火星一样微弱的它们。
他已经走到了中原中也正对面。
只穿了件白色长袖里衣的舆水怜显得身单体薄,但若是因此就小瞧他那就要吃大亏了。
“——开始吧。”
=
虽说是点到为止的战斗,但人总有被本能支配的时候。
不过,预期说是被本能支配,搞不好更像是被快感支配。
战斗和厮杀所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和能把胸腔都闹腾上天的紧张感,好像填充了整个空间。
出拳、闪躲、瞄准要害地再次攻击、各种千奇百怪的闪避。
舆水怜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把中原中也和自己对战的细节完好的刻录下来了。
这种无法复制的、每一场战斗带来的都是独一无二的快感,就像镌刻在肉.体里的痕迹,一旦发生过就会变成身躯的一部分。
扬起的尘土和被摩擦踩踏的地面就是最好的见证者。
最后一招上,中原中也成功的控制住了舆水怜的手,他动作极快,迅速趁势将对方翻身压下,将其双手锁在身后。
“——胜负已分了。”
这个姿势他看不见舆水怜的脸,只听到对方闷闷道:“……是我输了。”
中原中也松开扼住对方手腕的双手,为了避免他朝着地面失重摔下去,他好心的握着舆水怜的左手,自己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顺势将对方身子拉直。
舆水怜踉跄两步站稳了,中原中也这才松开手来。
“谢谢。”他说,“中原先生果然很强啊,我心服口服。”
“你也很厉害。”中原中也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抓到破绽,如果他对战中有任何一丝的分神,都有可能被对方反攻成功。
……但,这么厉害的人却在道上并不出名。
泰斯卡足够年轻,有广阔的成长空间,照这么发展下去完全能成为优秀的体术大师。
在港口Mafia工作了好几年,中原中也对“这边世界”的行情也算了解。
泰斯卡所在的那个组织很特别,他就像一款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内通关的游戏,整个组织的运转都只是为了达成这个游戏目标,行动起来经常不计任何后果,根本没有表现出想要长久经营的意图。
中原中也不是警察、也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去劝泰斯卡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善良的人。
如果让他来建议,他只会建议对方跳槽。
……可惜,在这边的世界跳槽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既然已经切磋过了……”中原中也本想说那就在此分别吧。
可舆水怜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说道:“以后我还能找你吗?”
“……啊?”中原中也被他的发言弄得心里一抖。
舆水怜正在慢条斯理的穿上外套、整理头发、重新带上那条choker。
他看到中原中也要走。
酣畅淋漓的战斗绝对是顶级体验,经过刚才的战斗,他对中原中也的能力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又或者说,他萌发了更直白的想法——
有趣,很快乐,还想和他切磋试试。
他喜欢这种纯粹的感觉,自然也喜欢同样纯粹的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心想自己难道是被对方盯上了想要当陪练吗?
舆水怜的答复永远比他的想象抵达得更快,中原中也就听见他说:“如果可以,我以后还想约你出来玩。”
“你管这个叫做玩吗?”中原中也哭笑不得,“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不一定能有时间。”
他主要是拿不准泰斯卡到底想做什么。
“那可以和我交换联系方式吗?”舆水怜问。
网上是这么说的吧?如果想要和对方交朋友,一定要试着要联系方式。
有联系方式了才会有接下来的内容。
中原中也犹豫着。
并不是说不能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出去,反正他又不是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他困惑的地方在于——泰斯卡究竟要做什么?
莫名其妙地向他发出挑战,然后又开始邀约自己,现在连联系方式都要上了……这个过程怎么看怎么不对?
就好像是在……咳,接近他?
中原中也不排斥扩大自己的交际圈,但他排斥心怀不轨接近他的人。
与其买下祸根又或者以后纠结,还不如现在就说明白。
中原中也问:“又是发起挑战,又说以后要约我——你是真的这么打算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舆水怜愣了下,很快他就想到——想要主动和人做朋友,最重要的是要坦诚。
连接近对方都是别有用心的话,他一定不想被这种人接近。
……因为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就对你感兴趣了?
他当时激动得降谷零都看出来了,还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那时候的泰斯卡还不能很好的理解,现在他却明白了——他就是对中原中也这个人很感兴趣,很好奇。
也许这就叫做第一眼缘分吧。
想到这里,舆水怜也放松了下来,他说:“因为我想试试和你做朋友。”
虽然在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但舆水怜的这个想法竟是奇迹般的从没消失过。
什——
中原中也虽然心里有过这么一点点猜测,但听到当事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他还是有些错愕。
……真的啊?
他说:“因为对我感兴趣?”
“可以这么说。”舆水怜点点头,“不过,选择权在你。”
中原中也:“……”都被人这么直白的说出“我想和你交朋友”这种话了,没有必须要拒绝的理由的话,一般都会同意的吧。
朋友啊。
中原中也有时候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个挺没缘分的人。
羊也好、旗会也好……如果他们都曾经是朋友的话——那他中原中也在“失去朋友”这件事上也是个经验老道之人了。
中原中也:“我们并不了解吧。”
舆水怜:“是这样,所以‘和中原先生成为朋友’这件事是我未来的目标之一,不一定现在就要达成。但我目前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
中原中也喃喃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当做目标的啊。“
只是,迎上对方那炽热又虔诚的眼神,中原中也抓了下后脑的头发,像认命似得提议道:
“——时间也差不多了,要去吃个晚饭吗?”
朋友什么的,这件事就先放着再说吧。
他现在还没同意呢。
=
——所以这是同意了吗?
舆水怜心想。
他们坐在拉面店里,四周是交谈声。
“再给我一份煎饺,我要配着拉面一起吃!”
“现在的行情真是差啊,公司又裁员了,这么下去我不会也要失业吧?”
“儿子考上了医大,学费真的好贵啊……再这么下去拉面都要吃不起了。”
两人来得较晚,于是坐在靠近厨房台的吧台长桌这里。
舆水怜只要呼吸时带动鼻子,就能闻到骨汤浓郁的香味,中原中也坐在他旁边,一手撑着下巴,仰头看着上面悬挂着的菜单。
他同意了?
还是没同意?
他知道日本人有股奇怪的含蓄,就像月色很美这种说法一样,中原中也的“我们去吃晚饭吧”是不是等于“我同意和你做朋友”?
舆水怜不大确定,他也不想会错意,否则就很难堪了。于是他偷看了中原中也好几下——
“你看我干什么?”中原中也莫名其妙,“你准备吃什么?”
“……地狱咖喱拉面吧。”
“你喜欢吃辣……?”
“因为图片看起来很好吃。”
“这种图片多少都带点夸张……我吃过一家店——所有的菜分量都比图片上少了一半。”
“这是欺诈吧?”
“所以图片才仅供参考吧。”
“小哥——我们家可不是那种店哦,绝对和图片相符的!”后厨的老板忽然从上方探出头来,维护了一下自家的形象,“你们等会吃到就知道了!绝对划算——”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舆水怜喝了一口麦茶,“然后呢?”
“什么然后?”中原中也也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你说的那家店。”
“……没什么然后……但是有前因。”
中原中也说:“那时候我还没加入港口Mafia,和别的孩子一起在擂钵街,啊,也就是贫民窟之类的地方。有一次我得到了一大笔钱,大概两万块,放现在现在看不值得一提就是了。”
舆水怜安静地听着赭发少年叙述他自己的事。
中原中也:“我叫上了朋友,去了一家家庭餐厅。”
那家餐厅是杏在宣传单页上看到的,那张宣传单已经皱巴巴的了,毕竟能被他们看到的宣传单,多半是和其他垃圾处理的时候一起丢到擂钵街的。
“汉堡肉看起来很好吃诶,中也,你吃过吗?”杏这么问过他。
中原中也当然没吃过,但是宣传页上看上去一压就能渗出肉汁的汉堡肉确实诱人。
正好还是个冬天,他们过着食物短缺、必须挨饿受冻的日子,对热气腾腾的高热量食物有着本能里的渴望。
白濑坐在纸箱旁,“说什么蠢话呢?中也和我们一样,肯定也都没吃过吧。擂钵街可吃不到这种东西。”
杏撅起嘴来,她说:“真想吃一次看看啊。”
中原中也当时怎么说的——
他说:“会让你们吃到的。”
杏眉开眼笑道:“不愧是中也!”
白濑则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可要记得啊。”
那时的场景为什么在这会忽然想起?还那么清晰呢,中原中也心想。
舆水怜的拉面已经被端了上来,他没有动筷子,而是问中原中也——
“然后发生了什么?你和你的朋友吃到了吗?”
“吃到了。”中原中也说,“但是只有宣传页上一半的分量吧,搞不好还要更少。汉堡肉又小又扁,吃起来口感硬邦邦的,似乎是冷冻好的半成品,我朋友吃到的那块中间还是生的。”
杏好像不是很开心,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原来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我们平时吃的那些,中也,以后不用来了。”
虽然她这么说着,但她把那一块汉堡肉小心又小心的切碎了,很认真地吃了下去。
“外面的人都是这样吗?”白濑则是表现出了一种被人糊弄的气愤,“不会是看我们是小孩就故意的吧?大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中原中也知道其实不是。
因为这家店看起来生意并没有很好,客人不多,房间里光线也很暗,沙发很旧,他坐的位置还破了个小洞,能看到里面的米色海绵。
看起来随时都要开不下去了,所以食物只能压缩成本。就像是在倒闭前得过且过似得,能赚回来多少就是多少。
尽管他们都说够了,不需要再来了,中也不用在这种地方浪费钱。
但中原中也注意到他们心情其实没那么差,毕竟对于贫民窟的孩子来说,去光明亮堂的餐厅里吃上一顿体面的午餐,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有意义。
中原中也的拉面也被端上来了,白色的汤浮在上方,面条托住了一片片叉烧。
他拆开筷子,继续说:“不过那之后我和他们也分开了,所以这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吵架了吗?”舆水怜也打开筷子,但是先喝了口汤,“咳、咳咳——”有点呛人。
中原中也抽了张纸巾递过去,“不能吃辣就别勉强了。”
“谢谢,咳——”舆水怜擦了擦,“我只是有点呛到了。”
“……那你慢点吃。”中原中也叹了口气,忽然有股自己在照顾他的感觉。
舆水怜:“所以你和你的朋友吵架了吗?”
中原中也心想那大概比吵架要严重,他差点搞不好就死了呢,他说:“我们绝交了。”
舆水怜第一次听到这么严重的词,他问:“为什么?”
“他们认为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
“你变了吗?”
“我觉得……没有。”中原中也说,“但现在也不确定了。”
否则,为什么刚才那些记忆翻上心头时,他竟然对过去的自己感到了一点陌生。
——记忆里那个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他曾经和羊的伙伴们有过这样的日子,曾经他们是朋友,是家人。
可现在呢?
半晌,舆水怜说:“……不要伤心?”
中原中也嘴唇动了动,“我没伤心。”
怎么说也过去那么久了,这种事只有第一次经历的时候才会有强烈的阵痛,到后来的就只有残留的余波了。
余波杀不死他,也不会让他痛心,只会藏在记忆里跟着一起翻滚上来,偶尔刺痛他一下。
“今天的那个警察是你认识的人吧?”
中原中也吃了口拉面,汤汁在嘴里化开,“我不会说出去的。”
舆水怜没有回话。
中原中也继续说:“就算和条子有交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别在明面上被人知道——我的经验之谈是,尽可能把你朋友的消息给藏好。”
拉面的热气扑腾上来打在他脸上,中原中也用手挥开热气。
他说:“……保护好你的朋友。”
——别人因自己而死,会比自己赴死要痛苦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