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下了四天。
大到暴雨的恶劣天气一路延续到25日。
厚重的云层乌压压地聚集于雁县上空。远方的山模糊于浓雾之中,只剩一团黑色轮廓。
太阳不知跑去哪里了。白天在家也得开着灯,跟晚上没什么两样。
今天看上去,绝对不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天气。
林诗兰的脸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失眠了一周,昨天为了打包行李,更是整晚没合过眼。吕晓蓉和她各拎了一个大箱子,等她们到达集合点,抱着小狗坐上大巴车,林诗兰已经累瘫了。
感觉喘气都费劲,她半死不活地靠着窗玻璃,宛如一节熬尽能量的电池。
谭家四口人不坐大巴,开自己的私家车。他们到得比她俩早,谭子恒帮吕晓蓉搬了箱子,林诗兰的行李她自己放好了。
自从上次她被谭尽拽走后,林诗兰和谭子恒再没说过话,维持着一种不尴不尬的状态。
而导致这一局面的讨厌鬼,正守在上车的正门旁。
他眼巴巴地望着林诗兰,想跟她谈一谈。
林诗兰从他后面绕了过去,直接坐到车上。
手机震动,一条短信进来。
【你要一直不理我,直到我走了都不理我?】
她皱着眉,手指在键盘上删删改改,回了个:
【对。】
原定的出发时间早过了。大巴稀稀拉拉地又上了四五个人,一辆车只堪堪坐满了前三排的座位。
这样雷雨交集的天气,大伙全部严严实实地躲在家里。即使是上司买单的免费旅游,也没人愿意来。
谭叔叔打完几个电话后,告知司机不用再等,可以发车了。
等待的时间,雨又下大不少。
开车的师傅面露难色,跟他沟通:“老板啊,依我的经验,今天出镇子的路不好开。雨这么大,运气不好的话,开到半路车陷进泥里、抛锚了、发动机泡水了,那就麻烦啦!你们公司要不要改个日子出去哦。”
谭叔叔转头看向他儿子,谭尽摇了摇头。
“不行,就得今天,”他给司机塞了个红包,强硬道:“出发吧。”
轿车开在前面,大巴跟在后面。雨刷器开到最快,前方的视线依旧不够明晰。呼呼的风声近在耳边,车窗颤颤巍巍地抖动。
几个淹了水的路段,车就生生地淌水过去。林诗兰坐在位置上都能听见司机师傅时不时的叹息。
他们不像旅游,简直是在逃难。
路过河道,透过窗户林诗兰看了眼水位。
土黄色的泥水滚滚而下,水位直逼河岸。苏鸽说得对:照这样下雨,水灾会提前。
“呀!”坐在左前方的女人突然大叫:“旁边的山体是不是出现滑坡了!”
全车人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不远处,大面积的泥沙被雨水冲到了路中央,景象十分骇人。
司机师傅骂了句脏话,打了双闪,把大巴停在路边。
前面的轿车也停住了。
谭叔叔和谭尽从车上下来。
车里的人们也被一路见到的恶劣天气吓到了,返程的意愿强烈,一停车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怎么办,还能开吗?”
“咋开?前面滑坡了,开过去不是找死吗?”
“出去玩这一趟太危险了,还是回家吧。”
“是啊,玩什么玩,”
“算了我们不去了,把我们送回去。”
谭叔叔让司机下车,跟他单独讲话。
谭尽观察了山体和路面情况,前面的道路暂时没有出现变形。
即使如此,谭叔叔那边的交涉依然不太顺利。他帮司机点了一根烟,老师傅摇摇手,不肯接:“老板,不能开啊,出事了我负不起责。”
不知何时,林诗兰也走下来了。
她站在路边,看向河道。
河水暴涨,出镇子唯一的桥,如今看不见桥墩子了。
算准谭子恒离开的日期,在这一天走,又如何呢。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空发生的事已然偏离了他们熟悉的轨道。
——所幸还不算晚,今天大约就是能离开的最后期限。
跨过那座桥能活下来。跨过它。
几年来,林诗兰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寻找一条逃离雁县的路。很奇怪的是,这些天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在这里的日子。
学业繁重的高三,香精味很重的奶茶,不值钱品种的小土狗,装在保温壶里的蛋花汤……
古怪的情敌,心机十足,却不敬业地半路跟她透露底牌,和她做朋友。强势顽固的母亲,把面子看得比她更重,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置气。
邻居哥哥的笨蛋弟弟,暗恋她多年不声不吭。英雄救美后他悄悄嗝屁,她连他是谁都记不得。
这里的一切,说上有多好,说不上有多特别……
可是,如果能留下来。
如果能,让她哪怕再拥有一天,这样普普通通的日子,就算逃不出去,也很值得。
看着桥,林诗兰问谭尽:“还走吗?”
她说得并不明确,但他有足够的听懂的默契。
谭尽注视着她的侧脸,也想开了:“不走了吧。”
达成共识。于是,他们一起走向大巴车。
谭尽帮着将她妈的行李拿到小轿车上,林诗兰一边抱起静静,一边跟吕晓蓉解释。
“妈,你和静静坐到谭叔叔的车上。”
吕晓蓉搞不清状况:“车里的人都想回家呢,我们还去旅游吗?”
“去呀。”林诗兰带着她换到另一辆车。
和谭叔叔打过招呼,他也过来了。
谭家那边由谭尽去交流,林诗兰负责她妈。
掰着指头一算,吕晓蓉还是感觉不妥:“人家是五座的车。加上我们母女和小狗,他们的车坐不下。”
“够坐。我下一趟去,你先去。”
林诗兰一说这话,她妈立马想说“那我跟你回去”。不过,她及时搂住她妈的肩膀,将她的话压了下来:“你听我说。”
“你看,我们拿着这么多行李呢,搬上搬下再拖回家,太不方便了。你先带着静静和行李到目的地。等雨停了,下一班石化厂员工出发的时候,我轻轻松松拎个包,跟着那波人坐大巴找你。”
深得骗子谭尽的真传,现今的林诗兰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吕晓蓉仔细一琢磨,似乎有几分道理。
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谭尽又对她妈补充道:“阿姨,我跟林诗兰一起留下来,我照顾她。到时候我们搭伴坐下一班的大巴车,不会晚你们多久。”
吕晓蓉眉头紧皱:“可是,你们俩小孩,大人能怎么放心……”
“不止我们,好多员工都要去的,别担心。”
林诗兰拉起她的手,引着她坐到车里。
“妈,我比你有主意。你要听我的,是不是?”
她妈不置可否。林诗兰把静静往她怀里一放,吕晓蓉已无别选择,乘车完毕。
通人性的小土狗,始终耷拉着眼睛,目光不愿离开林诗兰。
关车门前,她发现了它闷闷不乐的小表情。手轻轻在小狗的头上摸了两下,她亲了一口它的额头。
驾驶位换了谭子恒。谭爸爸谭妈妈还在依依不舍地和谭尽说话,林诗兰站在车外,和谭子恒对上视线。
他的面容温润谦和,她看着他,也并不觉得疏离生分。
林诗兰对他微微一笑。
他摇下车窗,也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谭子恒喊他爸妈上车,准备出发。
大巴车也等着林诗兰和谭尽,准备返程。
直到他们坐上大巴,谭尽还不安地多向她确认了一句:“真的不走了吗?追车让他们带上你,还来得及。”
林诗兰打了个哈欠:“你废话真多。”
她不客气地把他的胳膊抽过来,做自己的枕头。
浑身透着疲惫,她眼下的青黑严重。
在他以为她要开始补觉的时候,林诗兰小声地说。
“没有你的世界,逃出去也没有用。”
谭尽垂眸,见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她声音轻轻,像在说梦话。
“你要陪着我,一直陪到,你消失的最后一刻。然后,我就和你一起消失。我们一起变成宇宙里的灰尘,一起飘走……飘走……”
尾音越来越轻,林诗兰的呼吸均匀,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睡着了。
林诗兰说的不是梦话,他知道。
这是她憋了一周,没有对他说出口的心里话。
这是,谭尽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