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乐园的海洋球,是盛在巨大浴缸里的粉色泡泡。
林诗兰伏在谭尽的胸口,安静地睡着了。
他平坦的胸膛是踏实的大地,她耳朵听见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像听到一颗埋进地里的种子酝酿着发芽。
随着种子破土,她的梦被一点点托起。
长大的叶片带着林诗兰,轻轻地爬高。
她到达乐园的上空,向下俯瞰。无数的粉泡泡发着诡异的七彩光,光芒将漆黑的乐园照亮。
或大或小的泡泡中播放着回忆的画面,有的泡泡属于谭尽,有的属于林诗兰。
捧起泡泡,她窥见了他不为人知的暗恋史。
——燃起的火光,由他们14岁的夜林,一路烧到高三那年的雨季,最终被崩腾而下的洪流浇熄。
林诗兰看见了谭尽生命的终点,他们羁绊的。
泡泡中的故事播放到最后,她看清了一切,唯独没能听清自己曾对谭尽许下那句的誓言……
所以,林诗兰迫切要从梦中醒来见谭尽一面。
似梦似醒间,她企图抓住谭尽,开口问他“我的誓言是什么”。他胳膊不听话地溜走,如同一根拉长的面条,在林诗兰的手中变得越来越细。
她的意识,扎破包裹身体的重重水汽,砰地一声摔向地板。
睁眼,林诗兰发现自己手里的东西,不是谭尽的胳膊。
她握着一支铅笔。
低下头,林诗兰看到几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旁边摆着试卷。
揉了揉太阳穴,经验丰富的林诗兰瞬间领会了当下的状况。
——现实世界的雨下大了,她又回到平行时空的高三。
这会儿,平行世界正在进行三模的考试。
考场外,大雨倾盆。教室开着风扇,吹得人头脑发虚。
考试的氛围紧张,时不时能听到后排纸张的翻动声,班里的同学们埋着头,分秒必争地做着题。
林诗兰费劲地整理着脑子里紊乱的思绪,谭尽与她诀别的影像犹在眼前,她根本没有应对考试的心情。
——他一起回来雨季了吗?
松手,丢下手中的铅笔,林诗兰打算直接站起来,冲出教室……
“离交卷还有十五分钟。”监考老师抢在她起立前,提醒了一句。
身体微微离凳的林诗兰,眼角余光瞥向桌上的考卷。卷子中,她的字迹工工整整,草稿纸上,演算的方程密密麻麻。
第一次,林诗兰有了一种,她入侵了别人人生的实感。
这个身体,比她自己的身体更健康年轻。原来的身体的主人,她非常严肃地对待这次考试,看列出的一条条公式就知道她肯定苦读了许久,打算发挥全力取得高分。铅笔在纸的最下方画出一道深深的斜线,是因为她没来得及算完倒数第二道大题,就被林诗兰接管了身体。
整张试卷答得仔仔细细,剩下最后两题空着交上去吗?那样的话,这次的考试必定拿不到理想的成绩了。
想到这里,林诗兰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她重新坐回凳子,拿起笔,用最快的速度浏览起最后两题。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林诗兰刚刚好答完。把考卷交给老师,她松了口气,走出教室。
考完试的同学全往校门口走,林诗兰逆着人潮去向谭尽的班级。
一门心思找谭尽,她却在快到他班级的时候,先撞见了另一个在回忆故事里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苏鸽。
两个监考老师领着她,往教务处的方向走。
林诗兰经过他们,和苏鸽有短暂的目光交汇。
少女的手指局促地抠着书包的背带,长刘海后面的眼睛斜了林诗兰一眼。林诗兰似乎望见苏鸽眼中有湿意,来不及确认,她马上低下头,头发又将眼睛挡住。
林诗兰的脚步稍稍放慢。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将她从愣神中扯回来。
走廊的人少了,林诗兰往前看,恰好看见站在班级门口的谭尽。
他笑着冲她挥手。
圆圆的脸蛋,傻傻的小尽。他的单眼皮平时无精打采,如今兴奋地睁大眼睛,浑身洋溢着开心。如果谭尽是狗,这会儿已经摇起尾巴,围着她跑步转圈了。
谭尽没穿校服。被她弄歪的衣帽抽绳也尚未复原,他身上还是夜乐园的那身衣服。雨季前两次穿越,他都刻意隐藏,没让林诗兰发现穿越前穿越后,他用着同一个身体。
不再细想下去,她扬起笑脸,走近他。
——“你等了我很久吧?”
——“我在夜乐园里做梦啦,那些泡泡是你给我展示的吗?”
——“我想起很多事情,洪水中是你救了我。”
心中百感交集,林诗兰脑子里闪过好几句开场白。
话到嘴边,她望着他的笑脸,抿抿唇,把对他们来说最沉重的东西先压了下去。
“我刚才看到,苏鸽被老师带走了。”
“是啊,”他说“她作弊被发现,估计得被记过。”
说话间,雨下大了。
天空劈下一道惊雷,雨水淋进走廊。
纵使林诗兰很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她也已经和先前失去创伤记忆的她不一样了。
巨大的轰隆声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灾难中的记忆醒来了,惊惧与疼痛也随之觉醒,林诗兰浑身抖得像筛子。仿佛又见到电闪雷鸣的雨夜,那个死状凄惨的谭尽,她在绝望中,看着他被洪水没过头顶。
“你怎么了?”
谭尽凑过来关心,他的靠近令她的症状更严重,林诗兰冷汗直冒,呼吸困难,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及时扶了一把,她才没有摔到地上。
他们远离了走廊,远离了下雨的环境,找了个空教室躲起来。
谭尽为林诗兰关上门,关上窗,拉上窗帘。
她抱着肩膀,缩着脑袋。
而他隔着几排座位,远远地守着她。
许久,外面不再打雷。林诗兰慢慢缓过劲了,坐直身体。
谭尽坐到林诗兰旁边。
她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空空的手腕,怅然若失。
谭尽一直遵守着许下的誓言。
而自己呢,这些年不仅忘掉了对他的誓言,也忘记了他。连他送的手链,她都没有保存好。
林诗兰焦虑地咬紧嘴唇,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顶。
一只大手伸过来,圈住了她的手腕。
谭尽一言未发,只是牢牢地握着她。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有种踏实的力量,填补了手串消失留下的空缺。
关于誓言,谭尽曾经对林诗兰说过我们把灾难中死去的人们看作冤魂,如果我们在他们死前答应了什么事,却没有办到的话。有可能,他们会诅咒我们重复受灾的日子,直到我们完成他们的心愿。
她咬破嘴唇,尝到血,尝到一种腐烂的甜蜜。
或许不要想起来她的誓言也好。若谭尽是因为执念留存的冤魂,她甘愿被诅咒,当失约于他的坏人,一遍遍再历雨季,就这样与他纠缠下去。
出教室后。
他们很有默契,对刚才雷电引发的状况绝口不提。谭尽握住林诗兰的那只手,倒是始终没有松开。
动作由握改为柔和的牵。
他牵着她,招摇地大幅度晃着他们的手。
林诗兰跟在后边小声嘟囔“幼稚鬼。”
谭尽听见后,玩得更起劲,两只手被他往天上甩。他摇头晃脑,下巴快要翘到鼻子上,不知在得意什么。
快到校门口,结伴回家的几个同学路过他们。他俩亲密无间的样子,一看就是谈恋爱了。同学们交换过眼神,交头接耳地说小话,边说边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谭尽没刻意听,都听到了“一班班长”,“早恋”的字眼。这几个人必定是认出了林诗兰。
林诗兰的脸皮薄,不喜欢被别人议论。他偷偷地看她眼色,晃手的幅度逐渐下降。
她果然对他们的话有所反应。
那几个同学瞟来瞟去的,她停住脚步,直直地盯住他们。
“看什么看?”林诗兰举起谭尽的手,朝着他们,让他们瞧个清楚“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而后,不等他们反应,她重新把牵着谭尽的手用力晃了起来,愉快地离开现场。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走回家。
天黑了。肚子饿,脑子累,他们需要吃饭和休息了。
但到家楼下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黏糊糊地拉着小手,一点儿说再见的念头都没有。
她问“为什么人要回家呢?”
他叹气“对呀,人为什么要回家呢?”
谭尽把林诗兰送上楼,林诗兰再把谭尽送下楼。他们不知疲惫地送来送去,走了几个来回。
林诗兰又开口“我不想跟你分开。”
谭尽点点头“不然,我住你家吧。”
知道他在开玩笑,林诗兰配合他“怎么住?”
谭尽正色道“我可以乔装打扮成静静的样子,混入你家。你也不用给我准备床铺,我和静静挤它的窝就行。”
林诗兰被他逗得咯咯咯地乐。
在她的笑声中,她家的门打开了。门后是一脸不悦的吕晓蓉,她抱着胳膊,看样子站那儿等着有一阵了。
见到林诗兰此番模样,她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拆散了他们。
吕晓蓉拽着林诗兰,进了家门。
谭尽说着“阿姨好”,想和她搭话。吕晓蓉没给他机会,进门后立马关门上锁。
林诗兰预感一场说教要来临……却是没有。
大门哐哐哐地响。
被拦在外头的谭尽仍不消停。
他,开始挠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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