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醴河平原国土规划司有折子送来。”
林府寿宴一个月后,吏员选拔考试前夕,林德康送来一本需要重点注意的折子。
听到这个衙署的名字,李洵心中便把这司职与负责人对上号了。
醴河平原国土规划司司长,是魏平光的长子魏卓正。
此人是魏平光推出来,作为魏家新一代掌权人的。因为魏家是醴河平原的望族,所以作为考验,李洵将醴河平原的土地改革一事交给了他。
不过,打开折子,李洵就发现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截止正月中旬,他手下的各路军队已经全面占领整个醴河平原,并且开始准备进军江南。
占领从来都只是第一步,李洵要的,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能吃饱穿暖。
所以,每人五亩地,是他绝对不会动摇的国策。
这项国策,在边陲之地和历经战乱的地区推行都很容易,因为地广人稀,且很多土地的所有者都离开了,推行政策基本上是在已经被异族破坏的基础上建立新政,阻力很小。
但事情放在人多地少,且土地都集中在豪门望族与大地主手里的醴河平原,阻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给没有田地的平民百姓分田地,就只能从豪门望族与大地主手中剥夺。损害这一批人的利益已成必然。
对于中原的自己人,他的政策相对要温和一些,打算先礼后兵。
对于那些大地主们手中的土地,他一开始采取的是低价赎买政策。
据林德康所掌握的情况,如今豪门望族与大地主们所掌握的土地分为两部分,红契与白契。
所谓红契,便是交易时在官府备案过的土地。
这部分土地,按照朝廷法令是必须按亩纳税的。
而白契则是土地所有人私底下签订的契约,找了当地有名望的人作见证者,在民间一样具有契约效力,且白契拿到官府登记,随时都可以转换为红契。
但豪门望族与大地主们为了尽可能少纳税,大都不会将白契转换为红契。
他们几十年上百年都偷税漏税,此时的低价赎买,李洵自然也只认红契。其他白契土地,只给十天的登记时间,时间一过,直接收归国有。
为了减轻财政负担,也为了让降低大量钱币流入市场造成的通货膨胀,红契土地基本上也只以市价三分之一进行赎买。
这可是要了那些豪门望族与大地主们的老命。
不管他们有多少金银财宝与其他产业,土地都是他们心中的根本,别说三分之一市价赎买,就是原价,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也是不肯卖的。
于是,魏卓正在醴河平原推行的土地赎买政策基本上无法推行。
除了魏家与依附魏家的两三个中等家族主动按照政策将所有土地登记为红契,完成了赎买以外,其他豪门望族与大地主几乎都不肯配合朝廷的政策。
不仅如此,根据魏卓正此次报上来的消息,还有好几个国土规划司的测量人员在当地被刺杀,如今国土规划司人人自危。
“看起来他们是准备抱团对抗朝廷新政了,这事不好办啊。”
林德康摇头叹气。
李洵啪地一声将折子合上,目光中露出森然冷意:
“这些人,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陛下打算如何?”
“明日大朝上,朕会当众宣布此事,令司法部对此事展开调查,严惩凶手。”
林德康有些忧虑地道:
“这种事,就算是查,只怕揪出来的也只是小喽啰,很难动摇背后之人。”
李洵冷笑一声:
“不叫他们嚣张一阵子,朕怎么知道哪些人跳得最欢。”
于是,第二天大朝上,李洵便公布了此事,并下令司法部派人前往江南追查几起谋杀事件的主谋。
毫无疑问,这事儿很快就在京中传扬开来,许多底层吏员人人自危,生怕被调到国土规划司去,连接下来的吏员选拔考试,原本报农事部的考生也有四分之三以上的人员缺考,就是害怕考上后倒霉地被分到国土规划局去。
在朝中求助无门的旧权贵们暗自得意。
李洵的土地政策,本就是这些旧权贵们迟迟不愿意拥立他为皇的原因。如今的土地赎买政策,对他们而言,就是终于落下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醴河平原的家族们自然是反对得最厉害的。
江南等地的家族觉得唇亡齿寒,同样暗中支持者此事。
他们想得很好,就连当初嘉佑帝也没动他们的利益,如今他们抱团反对,当今陛下也必然要掂量掂量。
既然朝廷不理会他们的诉求,那就别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于是便有了醴河平原国土规划司丈量人员被杀的事件。
陛下的铁骑再厉害,也管不到每一寸土地上去,基层的吏员推行土地分配政策都有了性命危险,以后谁还敢去。
没有那些基层人员,陛下的政令就别想推行。
至于朝廷要抓真凶,那就给他们几个替罪羊便是,反正那些不是亡命之徒,就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中,难道还敢把他们供出来不成?
此事在京中与醴河平原都传扬极广,绝大多数旧权贵都认为此事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大影响,朝廷最终还是要对他们妥协。
民间的百姓们,对此却极为愤慨。
谁都知道,陛下赎买田地,收回那些大地主与豪门望族手中的土地是要分给他们这些穷苦百姓。
可那些平日欺压他们的人,不仅不肯配合朝廷的政策,甚至还派人暗杀朝廷命官,实在是坏透了!
哪怕调查结果没出来,但民间的百姓们普遍认为是这些豪门望族下的黑手,纷纷要求官府严惩当地的豪门望族。
上层与下层,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此事同样传到了居住于京郊的嘉佑帝耳中。
却说嘉佑帝如今,过得委实不太好。
在他的想象中,被幽禁下半生,抑郁而终或者一杯毒酒就已经是李洵对他最残忍的报复,可他远远低估了这逆臣贼子的恶毒!
李洵不仅将他废为昏德侯,还在篡位登基后,将他和柔妃,七皇子三人赶出了皇宫,关到了西郊的一处小庄园上。
在这里,每天天刚亮,他和柔妃还有七皇子,就要被看守用鞭子打着起床进行劳作。
他养尊处优一辈子,如今五十出头,竟要每日都像最低贱的村夫一样去地里劳作。
因为李洵说了,要让他好好体验底层百姓的不易。
所以每天他们一家三口都有任务,或是耕地,或是锄草,或是播种,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
一开始,他还试图反抗,挨了几顿鞭子,饿了几天后,便老实了。
说起来很难相信,他堂堂九五之尊竟然会屈服于饥饿。
可事实上,挨饿就是特别可怕,饿到极点,整个人抓心挠肺,为了能吃一口馒头,真是什么都愿意干。
除了身体上的折磨,他每天还要忍受李洵对他精神上的羞辱。
他将他们一家三口居住的庄园题名为“罪园”,重兵把守的同时对外开放参观。
只要提前三天到罪园登记,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到罪园外隔着铁栅栏参观。
罪园每天规定接待三千人次的游客。
前代皇帝谁不想看啊,更何况,还能看到皇帝皇子后妃被鞭子驱赶着在田地里劳作。
这个消息在京城公布后,罪园每天的游客接待量那是天天爆满,如今的参观预约都已经排到三个月后去了,完全成了京城百姓的消遣圣地。
隔着栅栏,他像是牲畜一样被所有人看着,指指点点。
“快看,那跛脚的老头就是卖国的昏德侯!”
“狗日的昏君,他也有今天!”
“不知羞耻,霸占皇位多年,害我们吃了多少苦啊!”
“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可恶,把民夫当军奴使用,让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炮火,堂堂一国君王,竟是与异族一般歹毒!”
“还有呢,当初他不仅不肯主动让位于陛下,还说陛下只要过江他就要杀掉几十万百姓为自己陪葬!幸好陛下及时阻止!”
“这昏君还卖国你们知道吗?他暗中与西戎东戎签订了好多卖国条约!幸好陛下将这暴君赶下台了,不然我大启不知道还要损失多少国土,多少百姓将沦落于戎族铁蹄之下!”
“昏君就是膝盖骨软,卖国卖习惯了!当初给戎族联军割地赔款,不也是他一力促成的吗?”
“啧啧,这样的人竟然还好意思苟活于世!他活着都浪费粮食!”
李洵让人将他做过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全都公之于众,罗列出十大罪状张贴于罪园外面,还专门让人给民众讲解。
于是,嘉佑帝每一天都会被人提及那些见不得光的往事,被无数人唾骂。
那些人不仅骂他,情绪上头了,甚至还会扔臭鸡蛋烂菜叶子打他,他只要靠近挨着围栏的土地劳作,就会被砸得满身满脸的脏臭,比叫花子还狼狈。
曾经,嘉佑帝以为,李洵谋反篡位还苛待君父,必定会万人唾骂,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可事实上,被万人唾骂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是他自己。
种种罪名加身,铁证如山,哪怕是那些教条守旧的老学究也不愿意为他说话,甚至还时常写文章辱骂他。
他完全没有任何倚仗反抗李洵。
每日里,他不仅要承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还会遭到柔妃母子的联手欺压。
自从七皇子在出逃路上背叛他以后,这逆子就彻底和他撕破脸了。
被关在牢狱中的时候,他曾嘲笑七皇子出卖他却无法在李洵那里捞到好处,结果李佑这逆子,竟然恼羞成怒直接冲上来打他,一边打还一边说,都怪他害得他沦落到如此地步。
若不是他的拖累,他一定会被大皇兄重用。
这逆子竟然怨上了他。
往日里对他温柔体贴,可以为他牺牲一切的柔妃,那时却选择对李佑的暴行冷眼旁观,被他质问的时候,她讥讽地看着他:
“时至今日,你以为我还会对你伏低做小吗?”
到了罪园以后,三人每日的口粮都有限,只要守卫稍微不注意,两人就会抢走他的食物,甚至在争夺过程中殴打他。
更可恨的是,守卫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就不管,两人便越发变本加厉。
嘉佑帝每一天的生活都痛苦极了,明明李洵登基才三个多月,他却觉得比三年还要漫长。
实际上他也曾经想过一死了之。
可他连睡觉如厕也要被重兵看守,根本没有寻死的机会。
这些守卫平日里一般不折磨他,可只要他每一次试图寻死,就会被他们施加酷刑。
这些大理寺出身的看守,有的是办法在不伤及他身体的情况下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渐渐地他就被折腾到不敢再寻死,只能在痛苦的生活中期待着有人能站出来反对李洵,并且将他救出苦海。
如今听闻李洵下令在醴河平原抢夺豪门望族的土地,并且遭到他们的联手反抗,使得朝廷吏员人人自危,嘉佑帝浑浊的眼睛中闪出惊人的亮光,低声呢喃道:
“自寻死路!我等着你自己把自己送上绝路!”
听着外头守卫的议论,他心中兴奋极了,却害怕守卫的鞭子,不敢说得太明白也不敢太大声。
可他知道,他的希望要来了!
那些豪门望族与大地主们,必定会联手起来反对李洵。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营救他这正统皇帝出去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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