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北方,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唯有官道上,时常有人清扫积雪,还不至于让人迷失了方向。
合家团聚的日子,已是极少有旅人在路上行走。
通往榆宁方向的官道上,却有一支两百余人的商队,正拉着十几车货物赶路。
这队伍分成三截,一截只有七八十人,看起来就并不特别打眼了。
不过,这些队伍里,有三分之一的人都骑着马拿着刀,像是商队的镖师,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最前面那一截队伍中间,有几辆宽大的青篷马车,正是林府的家眷。
林相与儿子林程单独占了一辆车,里头铺着厚厚的绵絮,放着碳炉子和皮毛,倒是不算寒冷和颠簸。
但林程被那五十大板打得伤的不轻,根本没来得及认真治伤,就被嘉佑帝驱逐出了京城。
其后,他们又被慎郡王的人接应,疾驰了一百多里才停下,虽说马车之类的好了很多,却依旧没得到太好的休养。
万幸的是郡王想得周到,随行的还有大夫,医药方面的护理是不缺的,只是人着实受罪。
林相的身体,喝了十几天的药,精神上看着倒是比在京城的时候好了很多,但毕竟年纪大了,一路舟车劳顿还是让他十分憔悴,身子骨没长回来多少。
看着儿子惨白的唇色,林德康满脸痛惜与愧疚。
“阿程,你受苦了,是爹对不住你。”
皇帝铁了心要毁了林程的腿,那五十杖丝毫没有留情,又不准他们好好养伤便把人撵上了马车,一路上要赶路,也没法让他安心静养。
时至今日,他都不确定儿子的腿还能不能恢复如常。
林程侧头看向父亲憔悴的神色,虽然腿伤很痛,却依旧强撑出笑容:
“爹,我没事!再者说,这点伤换那么多人的命,多划算啊!”
他一早就知道这是父亲和郡王的计策,自然是愿意全力配合的。
为官多年,他怎么会看不清京城的形势,陛下要集权,他们这些人迟早都是障碍。以那位陛下的心性手段,真等到退无可退的时候,与林家相关的所有人,恐怕谁也活不了。
郡王的这个计策,能保住除了他们一家之外的所有人,再高明不过了。那他做点牺牲也不算什么。
他很清楚父亲的心病,哪怕再牵挂慎郡王,哪怕林家人再让他失望,他也始终舍不得丢下那个担子。
如今这样,他觉得很好。
看着林程强颜欢笑的样子,林德康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程也很担心父亲。
为了瞒过嘉佑帝,他一直在装病,可年纪大了,就算是装病,要达到掩人耳目的效果,也对身体损伤极大。
可担心迟则生变,他还是坚持不让郡王派来接应的人在每个地方停歇太久。
为了让父亲高兴一点,林程转移话题道:
“爹,您可要好好养身体。郡王如今手握神兵利器,肯定是要继续扩张地盘的,哪有余力去顾那些繁杂政务,可不得让爹您帮着把关么,您要身体不好,去了肃城别说帮忙,别给郡王拖后腿就不错了!”
听他提起李洵,林德康脸上果然是多了一丝笑意:
“要你小子啰嗦,你爹我能不知道轻重!”
接着又说起李洵在信中的规划:
“郡王说了,等我去了,要是身体情况过得去,就去担任总务长,帮他处理所有政务。边城的文官能力良莠不齐,如今不知道多少人尸位素餐,最要紧的还是先建立起晋升考核制度,再多选拔些文官人才,不然以后地盘大了迟早捉襟见肘……”
林程也饶有兴致地和他讨论起适合照搬到郡王那边的政策政令。
一路虽然条件艰苦,因为风雪行走缓慢,却还是充满希望与憧憬的。
从京城往南三百多里的平屯往西走,又要绕过正在打仗的宣德和附近的文州,他们这一路实在是波折,走到大年初十的时候,离肃城依旧还有一千二百多里。
与此同时,嘉佑帝派往肃城一带的探子回来了。
嘉佑帝迫不及待地召见了他:
“肃城的情况到底如何?可有打探到河原一战的具体情况?”
探子道:
“禀陛下,慎郡王所统御的军队之中,有保密条例,关于战事的具体情况一概不得外传,小人试图通过钱财贿赂士兵探听消息,却不知为何,人人都守口如瓶。不管小人怎么加钱,他们都不肯说,然后还向军中告密,说小人与同伴探听军事机密,可能是北戎间|谍。小人的同伴被他们抓了,小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逃出来的!”
嘉佑帝听到这个答案极为不满:
“所以,你们此去没探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探子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之意,赶紧道:
“不是不是!小人虽说没从军中打听到消息,却从燎原民间听说了一些很有用的传言!他们说郡王手中有一种神兵利器,使用时响声震天,黑烟四起,只要往敌人中间投掷一个,方圆十来丈内的敌人都会瞬间头破血流,全部毙命。”
“当日燎原之围,百姓在城墙上帮忙,是以很多人都知道,郡王正是因为有此神兵,才以三千余人全歼北戎一万三千余骑兵与步兵。”
嘉佑帝直接惊得站起来了:
“三千全歼一万三?”
从前面得到的消息,他已经判断出李洵打败北戎是以少胜多,却没想到人数是如此悬殊。
“没错,很多燎原百姓都这么说。消息当是无误。”
嘉佑帝面色惊疑不定。
这么说来,李洵能打败北戎,收复河原,靠的全是这种神兵利器。
若朝廷能拥有此等神兵,何愁北戎兵患不平。
“那神兵利器从何而来,可有打听到?”
探子有些紧张地道:
“回陛下,慎郡王将消息捂得很紧,小人等去的时间很短,暂且打听不到。”
嘉佑帝道:
“组织更多人手,再探!若能探出那神兵利器的来历,制法,朕重重有赏!”
探子领命而去。
嘉佑帝心中却思绪万千。
他虽没亲自指挥过战事,却很明白,李洵拥有此等神兵利器,全歼河原全部北戎军便非常合理了。
甚至因为李洵手中有这等神兵,吃了大亏的北戎军一时间根本不敢再犯,因此河原在他手中很是牢固。
李洵手中只有那点兵力,都能创出如此佳绩,若放到大启数十万边军与禁军手中,必然将北戎蛮子杀得片甲不留。
到时候,他不仅能收复失地,建立不世之功,也能轻易镇压住其余皇子母族的反抗力量,让他们再没有伤害柔妃与孩子们的力量。
如此,他便能随心所欲地将他们心爱的儿子立为太子,正大光明地给柔妃专房独宠。
而胆敢数次威胁挑衅他的逆子李洵,也能被捉来千刀万剐,以泄他心头之恨。
可不仅他知道这神兵的重要性,李洵也必然明白。
从他能将军中的消息捂得这么严实就知道,想通过打探消息得知那神兵的制法是非常困难的。
他不能把希望放在探子身上,必须想别的办法。
可如今,他能有什么筹码让李洵乖乖交出神兵呢……
想到此,嘉佑帝顿时后悔起当初竟然如此轻易允诺李洵带走七公主了。
李洵重情义,若是以同胞亲妹的性命为要挟,他未必不肯交出神兵。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只能找别的办法。
可还有什么,在李洵心中是比这安身立命的神兵利器还重要的呢?
他很快想到了林德康。
之前觉得林德康没什么用,留在京城又必然会暗中捣鬼,襄助李洵谋夺北疆兵权,他便将其罢黜赶回江南老家了。
可如今一看,竟是有了极大的用处!
若他以林程为质,让林德康去北戎讨要神兵的制作方法,即使李洵不给,以他对林德康的信任,林德康也是更有机会的。
甚至,若拿不到那神兵的制作方法,直接让林德康想办法杀了李洵永绝后患也是可以的。
到时候李洵手下的人必然大乱,他不怕拿不到神兵的制法。
嘉佑帝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极妙的主意,准备把羽林卫的石恩叫来,让他派人循着驿站轨迹往南去追,将林德康一家带回京城。
想到此,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他竟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陈旺!陈旺!”
他急切地呼喊道。
陈旺赶紧跑进来听命。
嘉佑帝道:
“马上将林德康一家带回来!”
陈旺有些奇怪,提醒道:
“陛下,林德康年老体衰,林程又有伤在身,怕是短时间经不起再次舟车劳顿。”
嘉佑帝咬牙道:
“带个太医同去,务必要把人都活着带回来!”
怕只怕,人没有去江南。
“即刻五百里加急,经办此事,若人不在江南,则立刻让石恩调遣一千轻骑,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向肃城方向追捕!”
若他所料不错,林家老的老病的病,如今又天寒地冻,必然走不快。轻骑轻装上阵,日行数百里,肯定能追上!
冰天雪地里,护送林家的队伍正缓慢地朝肃城方向进发。
由于最近经过的路段积雪太多,车子经过的时候时常需要挪车,进度被严重拖慢。
正月二十这天,已经走了一个月了,他们离肃城依然还有七百多里。
不过想到还有不到两百里就要进入榆宁郡,越过榆宁这个大郡便是樊城,众人心中还是很振奋的。
就算走得慢,也最多走十天,就能回到郡王的地盘,到时候所有人都能停下来,安心地休息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随着越来越靠近肃城,林德康的身体状况便越来越好了,此时正靠坐在车壁上给儿子林程读书。
车轮碾压着积雪,发出嘎吱的响声,室内点着暖炉子,又有厚厚的绵絮,不算十分颠簸,行车环境倒也算舒适。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早上起,林德康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突然,只听嗖嗖几声破空声,身前的战马突然一声惨烈的长鸣,紧接着整个车身蓦然往前一栽,停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林德康顿时警觉起来。
前头驾车的车夫声音还算冷静:
“有敌袭,马被射死了,林老爷注意安全!”
林德康警觉地掀开车帘子,便见有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已然停在了他们身后百米开外的地方。
看那服饰,竟是御林军。
而他们这边的两百余人护送队伍,也已经拿出了常在货物下的弓箭,盾牌与军刀,迅速摆出了戒备与进攻的阵势。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偷袭我们!”
己方带队的罗开元怒声斥问道。
对方派出了一个士兵,威严地道:
“我等乃是御林军,奉陛下之命接林相一家回京,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林德康顿时心中一沉。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陛下提前意识到了不对,派人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