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京郊的乱葬岗有一片土地在轻微地蠕动着。
片刻之后,像是冲破了什么阻力一般,一个人破土而出。
万德贵呸呸两口吐出嘴里的土,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哪怕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他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作为禁军副都头,他已经是个当了二十多年兵的老兵油子,去边关打仗,经历宫廷政|变,什么凶险的事情都遇到过。比起那些单纯的新兵,他察言观色的能力要强很多。
蒋翰林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劲,肃城出了那么大的纰漏,皇帝居然还赏他们酒喝。
等酒端到手里,闻到那酒的味道,就更觉得不对劲了。
留了个心眼,他在喝那杯酒的时候做了个假动作,酒全部顺着手掌倒在了袖子里。
没多久,便发现其余人捂着肚子叫痛,还很快吐了血。
生死存亡之间,他强忍着恐惧,果断咬破了舌尖,任由鲜血流出嘴巴,和其他人一样表情痛苦地倒地装死。
即使是那时候,他也没把握自己能活下来,幸好负责埋葬他们的士兵偷了懒,没挖太深的坑,身上盖的土不算厚,他等收尸的人一走,便弄松了土,让自己得以呼吸。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确定安全了,他才破土而出。
身边陆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看向蠕动的土地,万德贵立刻冲上去帮忙挖土。
第一个挖出来的,是个叫林三郎的老兵,对方一见他就很激动。
“万头……你……你也没死!”
万德贵狠狠点了点头,急切道:
“快,咱们赶紧帮其他人把土刨开!”
总共有十一个土坑在动,每一个人被救出来,便加入了刨土的行列,最后有十三个人得救了。几乎都是久经风霜,三十五岁以上的老兵。
万德贵看着众人满是尘土的脸,数着人头,不甘心地道:
“只有十三个人吗?我们再看看其他坑,说不定还有人活着!”
没有人反对,他们也期待着还有别的同伴活着,或许只是太虚弱了顶不开身上的泥土而已。
众人沉默寡言地挖着刚被填平的坟坑,但哪怕他们徒手刨开了所有的坑,也依旧没有再发现多一个的活口。
作为最底层的士兵,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互相扶持打气,彼此间有着很深的感情。望着满地同袍战友的尸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从入伍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或许会死在战场上。可谁能想到,他们没死在敌人的手中,却死在了帝王的毒酒之下。
他们这些人哪怕侥幸逃脱,却也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明知道家中的妻儿父母即将孤苦无依,他们却再也不能回去为他们遮风挡雨。
所有人心中都充斥着一股熊熊燃烧的恨意。
可他们恨的人是高高在上号令百万的帝王,即使再怎么恨,又能如何。更何况,如今摆在他们面前亟待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将所有坟包重新填上,他们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朦胧夜色下,极目四望都是模糊不清的黑影,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危险。
“万头,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去哪里?”
这是众人共同的迷茫。
他们已经是死了的人,佩刀钱财身份文书,都被收尸的人带走。除了落草为寇,他们不知道还有哪里能接纳他们。
可落草为寇又是什么好去处,新加入的人会被老人各种磋磨,平日干的也是丧天良的勾当,不知哪一天就死在官府的围剿之下。
万德贵望着遥远的西北方向,脸上的神情逐渐坚毅,最终他开口道:
“我想去肃城,投奔慎郡王。”
这个提议让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对啊!我们还可以去肃城,慎郡王曾经邀请我们留下!”
“我看肃城的厢军个个红光满面,穿得也齐整,待遇应该是极好的!”
“慎郡王在京城时就以仁德闻名,在肃城又那么得民心,想必确实是个很好的主子。”
“就凭他之前甘愿冒着泄露消息的风险放我们走,便不负仁德之名了。”
提议的万德贵却道:
“你们要想清楚,此去山高路远,必然十分艰辛。而且慎郡王面对钦差时辰如此跋扈,即便皇帝如今腾不出手讨伐他,以后也可能会讨伐。投了慎郡王,很可能与朝廷为敌,沦为乱臣贼子。”
在场的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对于一些事情想得很清楚。
林三郎率先道:
“万头儿你这话说的,咱们不投奔慎郡王,就能不与朝廷为敌吗?”
其余人也道:
“在其他地方也未见得能活几年,还不如去肃城赌一把!至少在肃城,咱们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还有人当即拿出了自己缝在里衣的银票,作为大家前往肃城的路费。众人竟是一致通过了去肃城的决议。
见状,万德贵便掷地有声地道:
“好,那咱们就赌一把,一起去肃城!”
此时的他们完全没想到,这是他们此生做下的最正确的决定。
去了肃城,他们不仅摆脱了亡命天涯的宿命,数年后还得以与家人团聚,过上了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富庶生活。
*
太阳初升,京城边缘的锣鼓胡同被阳光笼罩,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里安置着许许多多中下层禁军的家眷,家中男人当兵,女人孩子接些琐碎活,艰难地维持着生计。
今天早上起来,张小五媳妇儿就一边浆洗着衣裳,一边朝着胡同进口频频张望。
王三锁的媳妇儿在一旁绣花,见状也难免焦急。
“不是说昨天中午就回京,去宫里复命了吗?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为了便于管理,一般来说,一个都的家属一般都是住在临近之处的。
张小五媳妇儿愁眉苦脸地道:
“是啊,林三郎的侄子在西边守城门,亲眼看到他们进的城,还和他们说了话,当时他们说了,复完命就会回家,这次接了趟远差,应该能在家休沐几天!”
昨日晚上林三郎的侄子来报了信,十八营六都的家眷们便全知道自家的顶梁柱已经回京了。
算着时辰,大家都以为他们最多晚上就会回家,早早就准备好了接风的饭菜,谁知等了一晚上加一个早上,都没等到人回来,众人便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他们这些人大都是流民出身,在城中谋个生计不容易,家中当兵的那个基本上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若这顶梁柱倒了,这家也会撑不去。
大家都生怕出个什么意外,相熟的几家家眷便聚在一起,彼此抱怨几句,缓解焦灼的心情。
中午时分,一队士兵护送着一个虞侯,再加上一位兵部的官员一起,来到了铜锣胡同,在墙上张贴了一则讣告。
那位兵部官员大声宣布了那则讣告的内容:
禁军十八营六都全体,办差途中在文州遭遇小股北戎兵,全军覆没。按例,全体家眷可前往十八营领取抚恤金。
宣布完消息,这些人便立刻上马离开了。
焦灼地等待着家人回来的家眷们,只觉得犹如晴天霹雳。
许多人当场便嚎哭起来,却有更多人觉得不对劲:
“不对!林三郎的侄子昨天明明看到他们好端端地从西门进了城,他们怎么可能死在文州?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关系到家人的性命,大家怎么可能不着急,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伙计,决定前往禁军大营问个清楚。
十八营的营指挥使倒是出来了,亲自跟他们确认了讣告的真实性。
家眷们却不依,坚持说他们的家人已经回京,要求禁军将他们交出来。
“一派胡言,兵部确认的讣告岂能有假!谁要再胡言乱语,就别想领到抚恤金!”
一番恐吓之后,这位营指挥使不愿意再理会,进了营地,家眷们找不到人就无可奈何。
先前来给他们报信的林三郎的侄子,却出了个主意,叫他们去京城府衙击鼓鸣冤,恳请京兆尹彻查此事。
人多势众,一百个禁军士兵的家眷加起来足有两三百人,自然是不怕见官的,众人果断去京城府衙击鼓鸣冤。
十八营六都的一百个禁军士兵,兵部说是死在了文州,但前两天却有城门上的士兵看到他们好端端地进了城,还跟他们说了话。他们说要进宫复命。
这事怎么看都颇具诡异色彩,有人猜想是不是城门士兵见到了他们回来的鬼魂。
神神鬼鬼的事总是流传得很快,于是没两天,这事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嘉佑帝听闻此事后,气得脸色发青。
他深知,消息传得这样快,绝对是有人在背后做推手。
可如今传播面已经这么广,想追根溯源抓出始作俑者来杀鸡儆猴根本不可能,而且,当务之急是要把事情压下去。
不然,一连串的事情扯出来,他极力想要掩盖的事,将在整个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
到时候,他若不想引起民怨,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否认密信,将一切推到肃城郡守与蒋翰林身上,并且嘉奖识破“假密信”及时处理肃城郡守的李洵。
即使如此,也只能骗得过一般的百姓。
众多达官贵人,一番探查后会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为了压制李洵包庇恶吏,而李洵在肃城如此嚣张,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嘉奖。
他依旧会威严扫地。
想到这些,嘉佑帝只觉得心头像是火苗在烧着一样焦灼。
他努力平息着怒气与焦躁,然后叫来刘玉,询问通关文书,入宫记录之类会留下把柄的东西是否销毁干净。
刘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嘉佑帝想了想又问:
“尸体怎么处理的?”
刘玉一愣,随即大惊失色:
“埋……埋在乱葬岗了!”
原以为没有身份文书也没有官服军服,随便掩埋掉,七八天后就会腐烂得面目全非,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可现在看来,若有人胆敢在陛下身后搅事,那些尸体变会成为打破谎言的最关键证据!
嘉佑帝大怒:
“愚蠢!”
刘玉心中忐忑极了,赶紧道:
“奴才马上去处理!”
然而还是晚了,他们去的时候,所有尸体已经被挖掘一空。
第二天一大早,那些尸体便全部抬到了京城府衙外头。
所有尸体面部发黑,很明显就是中了毒。
兵部宣告在文州被北戎兵杀死的禁军,还有一起办差的翰林,尸体却在京城外头的乱葬岗被发现了,不是死于刀剑伤,而是死于中毒。
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皇城有守门侍卫看见了这些人进宫。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宫中都得给这一百条人命一个交待。
而且,这些人里,还有一位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翰林编修,是许多一心向学的读书人最向往的存在。
这些人不那么在意功名,最是不服管教,又手握着舆论喉舌,若没个合理的解释,或者用强硬手段镇压,嘉佑帝这个宣召了他们进宫的皇帝,百年之后也难逃口诛笔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