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中,嘉佑帝正在接见六公主。
借着九九重阳节,嘉佑帝用举办重阳宴会需要阖宫上下参加的借口,将柔妃母女都解除了禁足。
不过,为了不引起后宫尤其是皇后对柔妃的猜疑,他并没有去看过柔妃,也没有任何安抚的意思。
六公主倒是一解除禁足,就来勤政殿哭天抹泪地认了错,嘉佑帝训斥了她几句,事情便揭过了,还赏了一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给她,让她私下带给她的母妃。
六公主受此启发,却做起了两人之间的青鸟使者,怂恿着自家母妃给嘉佑帝绣了个荷包,她借着请安的功夫带过去。
嘉佑帝觉出了情趣,又给柔妃写了封信叫她带回去。两人虽说没有见面,却借着女儿隔三岔五就能联系一回。
这让深陷朝政苦闷,与后宫虚情假意中的嘉佑帝颇觉安慰,每次六公主来,他都会心情好许多。
今日,六公主带了一幅柔妃所作的茱萸图。
嘉佑帝正在赏画,刘玉便进来禀告:
“陛下,蒋翰林回来了!”
嘉佑帝愣了一下,才想起此人是两个多月前被他派去肃城的钦差。
既然平安回来,必然带回了肃城的情报。
六公主被禁足了一回,乖觉了很多,闻言识趣地道:
“那女儿便先行告退了!”
嘉佑帝却道:
“你在后头等着,朕还没写画评呢。”
六公主露出个鬼精灵的笑容,佯装不情愿地道:
“那好吧,女儿就等一等再走!”
心中却是很得意,看看皇帝多爱她母妃啊,哪怕朝事繁忙,却也舍不得不给她母妃回信。
可怜杨妃那蠢货,以为最近父皇重用三皇子,又经常去她宫里,便觉得自己能与皇后争锋了,不仅屡屡与皇后别苗头,还在她和母妃面前都耀武扬威的。
殊不知,她和她的儿子都只是新的靶子而已。
她和母妃还有弟弟,才是父皇真正在意和想保护的人。
六公主离开后,蒋裕便被带了进来。
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和嘉佑帝交差,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主动请罪,以求宽大处理了。
“陛下恕罪!微臣没能完成陛下的嘱托!”
蒋裕一进来就跪地伏首。
嘉佑帝见他这情状,就知道事情不太妙,挥退左右这才开始问话:
“到底怎么回事?”
蒋裕只能将肃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嘉佑帝。
听到李洵公然劫持钦差时,嘉佑帝已经沉下了脸,得知吴郡守的事在肃城人尽皆知,他眉头紧锁,当听到自己的密信被李洵堂而皇之设计公之于众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抓起御案上的茶杯便砸在了蒋裕身上,大骂道:
“蠢货!你是个死人吗?竟然任由他公布密信!”
蒋裕只觉得背上的骨头都被砸断了,痛得直冒冷汗,却根本不敢顾及身上的伤赶紧辩解:
“陛下,当地厢军全然听命于郡王,微臣寡不敌众,根本没有办法啊!”
嘉佑帝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都不用蒋裕继续说,他就可以想象,那密信公布后,当地将会何等民怨沸腾,他在那些百姓心中,从此与昏君无异!而在那时斩杀郡守的李洵,又是让当地百姓何等感激拥戴。
李洵这逆子,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踩着他的名声拉拢民心!
更可恨的是,李洵如此嚣张跋扈,目前他却不能处置他。若此事传遍朝野,他这皇帝还有何威严!
好半晌后,他恶狠狠地盯着蒋裕:
“你可将此事泄露于他人?”
蒋裕赶忙道:
“此乃陛下所交办的密差,微臣不敢告知于任何人!”
嘉佑帝微眯了眼睛:
“既如此,将那一百禁军封口一事,便交给你来做。”
蒋裕愣住了,诧异到失礼地抬起头来:
“封……封口?”
嘉佑帝摇了下御案上的铜铃,太监总管刘玉立刻走了进来。
嘉佑帝道:
“带他去领一坛子青阳酒,犒赏从肃城回来的禁军。”
青阳酒……听到这里,蒋裕终于肯定他刚才没猜错嘉佑帝的意思。
青阳酒,是鸩酒的别称。
陛下他要杀死所有从肃城回来的禁军封口!
那些人虽然有一部分也不是多好的人,可从京城前往肃城的两千余里路,都是他们在尽心尽力地保护他。
那些人里,好些人都是才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人,回来的时候还在路上买了特产,满心期待地说着要带给家里人。
他们哪怕有些坏,也罪不至死。
连慎郡王那等乱臣贼子尚且知晓,有家人在等着他们,而没有强留他们在肃城。陛下却张口就要那一百人立刻去死!
“陛下!陛下开恩啊!只要好好嘱咐,他们绝不敢将肃城之事外泄的!求陛下饶了他们!”
他赶紧磕头向嘉佑帝求情。
嘉佑帝看着地上不断磕头的蒋裕,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肃城远在两千里之外,一般人是不会去关注那边的动向的。
但有心人若要探查,肃城的事是瞒不住的。
可他们即使去查了,看到他如此坚决的封口态度,也必然有所忌惮,不敢宣扬。
为了立威,那一百禁军必须死。
而且,这些人死了,便死无对证,那所谓的密信……等他收拾了李洵,也可以是别有用心之人伪造的。
肃城的民心,便还可以挽回。
“若是他们没喝,也可以由你和你亲族之中的一百人替他们喝了这青阳酒。”
蒋裕浑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嘉佑帝见状,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死一群无关紧要的禁军,还是自己的家人亲族,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带他下去。”
刘玉把蒋裕拉起来:
“蒋大人,请吧。”
蒋裕浑浑噩噩地跟着刘玉走了出去,带着两坛子青阳酒,坐着嘉佑帝特许的小轿,来到了和他一同回来的那些禁军的等候的地方,这是外宫里的一个院落,四周都有禁军中最精锐的御林军把守着。
见他回来,和他同往肃城的那一百禁军立刻簇拥上来,紧张地问道:
“蒋大人,陛下怎么说?可有降罪?”
蒋裕很努力才扯出一个笑容:
“陛下没有怪罪我等。”
这群不知皇权险恶的禁军顿时高兴起来。
看着他们如释重负后的笑容,蒋裕袖中的手指几乎将手心掐出了血,好半晌,他才忍痛道:
“陛下说你们忠心可嘉,给大家赐了宫中御酒,喝了酒,磕个头谢恩,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听到御酒二字,众禁军很是兴奋。
“御酒!入伍这么久,我从没喝过御酒呢!”
“没想到陛下会赏我们酒喝,今日可真是有口福了!”
“哈哈,从今往后咱家也是喝过御酒的人了!”
跟着蒋裕一起来的太监们,抬了张桌子过来,在上面摆满了一百个酒杯,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每个酒杯里斟满了酒。
众禁军排着队去领了酒,然后没有任何怀疑地一口喝下,跪下谢恩。
刚站起身,就有人捂着肚子叫起来:
“啊,我肚子好痛!”
紧接着,便有更多人肚子里烧灼般的剧痛起来,不过片刻便吐了血。
“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蒋大人……”
一张张挂着鲜血的脸,满是不甘地质问着他,却什么答案也没等到,就在剧烈的痛苦中闭上了眼睛。
蒋裕一生醉心于学问,从未杀过人。
看着这满地的尸体,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
刘玉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提醒道:
“蒋大人,该回去了!”
蒋裕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禁军的尸体处走去,从一个年轻的禁军士兵身上拔出了佩刀。
刘玉微微一怔,便见他拿起佩刀,狠狠地往自己脖子上一抹。
挂着满脸的泪,脖子上血如泉涌,蒋裕癫狂般地大笑起来,那笑声苍凉,绝望又讽刺。
没笑几声,他就不太能发出声音了,整个人虚软地倒进了血泊里。
刘玉心中默默一叹,吩咐人收尸,然后去向嘉佑帝复命。
他去的时候,嘉佑帝还在和六公主说话。
刘玉等人走后许久,他才把六公主叫了出来,对她道:
“画评朕改日再写,你先回去吧。”
得知肃城的这一变故,他已经失去了风花雪月的心情。
离得这样近,六公主虽然是避在后头,却是清楚地听到了外面所说的话。
从嘉佑帝的反应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件让嘉佑帝颜面大失的事,所以那些禁军必须要死,甚至那个姓蒋的钦差也未必能活。
但她知道,自己和那些卑微的禁军与下臣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
从屏风后头出来,她一脸为嘉佑帝抱不平的愤慨:
“父皇,大皇兄其心可诛!事情都没调查清楚他就私杀地方官,还妖言惑众,往父皇头上泼污水,我看他简直是想造反!您可一定不要轻饶了他!”
自从在郡王府被李洵当众下了面子,她对李洵就再无好感。
后来李洵带走七公主,让她陷入了险些被和亲的困局中,甚至还为此被禁足了大半年,被后宫的嫔妃嘲讽,遭受宫人冷眼,她就更是恨死了李洵。
那时候她就想着,等父皇掌控了局势,她弟弟登基之后,她一定要让李洵和他那逃婚的妹妹十倍百倍地偿还她所受的屈辱。
却没想到,根本不用等到那时候,李洵这么快就自己作死,将把柄送到她面前来了!
父皇是个多爱面子的人,看他气得这么狠,这谋反的帽子,李洵绝对摘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