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宫廷之中,处处张灯结彩,弥漫着喜气洋洋的味道。
在尚宝司经过三日的筹备后,今天皇帝将在太和殿大宴群臣。
只见富丽堂皇的太和殿内外,黄麾飘荡,上首设着御座,二十四金吾卫拱卫左右,其下左右各设食案各两排,皇子宗亲与大臣们,分列而坐。里面是官位爵位高的,殿外则是官位爵位低些的。
食案的席位后,则是乐工们在演奏着清净典雅却又不乏一丝喜庆的乐章。
然而,面对美酒佳肴与动人的乐曲,大多数人都无法真正沉浸享受,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在皇帝面前出些风头,讨得皇帝的欢心。
即使不能,也怕自己过于忘形出了错漏。
向来有些鲁莽的三皇子今日拔得头筹,率先说出了早就酝酿过很多次的奉承话。他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满脸崇敬:
“圣寿将近,此次燎原取得如此捷报,必是父皇英明神武,这才引得上天恩泽庇佑,令燎原边军大展神威,战胜北戎骑兵!父皇,这必是上天特意为父皇送上的圣寿贺礼!”
哪个当皇帝的不喜欢被人奉承是被上天眷顾,福泽深厚之君呢。
比起开国前几的几位圣明之君,嘉佑帝在位期间,其实没取得什么像样的功绩,反而还割让了一块土地出去,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勋卓著的皇帝。
当然,他并不觉得这是他的错,毕竟在他父皇那一代,面对戎族就已经开始割地赔款了。他斡旋朝堂收拢权柄,在大启本就弱势于戎族之时,仅仅只割让了一次城池,已经算是很有作为了。
其余大臣皇子们也纷纷反应过来,齐齐起身作揖,高呼:
“天佑陛下!天佑大启!”
嘉佑帝笑容满面地令大家坐下,又亲切地对四皇子道:
“老三平日大大咧咧,却是孝心可嘉,这么远的时日,就记得朕的圣寿!”
三皇子又站起来表示自己时刻感念君父之恩,不像哥哥弟弟们那样聪明,可但凡能令父皇高兴的事,哪怕极小极微,他也愿意去做的。
嘉佑帝和煦慈爱地看着他道:
“谁还不是学来的,你那是往日不经心,缺少历练学习的机会,往后朕带着你在身边好生教导,你自然就能做好。”
这话顿时让底下的大臣皇子们眼中纷纷闪过暗芒,太子更是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银杯,好不容易才收敛住脸上的神情。
其余几个皇子也是暗自咬牙。
谁能不记得圣寿将近,偏生让三皇子一说,就显得他一个人最有孝心,其余的都是棒槌一样。
于是,纷纷卯足劲争先恐后地起来说吉祥话凑趣话,大臣们也不甘落后,一时间赞歌满天飞,皇帝龙颜大悦,整个大殿里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唯有坐在前排的林相提不起劲儿去奉承嘉佑帝,反而心中暗自忧虑。
也不知那燎原守将是否真的如此悍勇,用兵如神。
若是真,大皇子那边可怎生是好,两城离得那么近,大皇子不管做什么都容易受到掣肘。
大皇子已经离开快三个月了,也没人传个信回来。山高路远,相隔数千里,完全不知道他在那边情况如何了。
哪怕大皇子临走的信中,仿佛颇有把握,可他为官数十载,岂能不知穷山恶水之地的困顿,再者,强龙难压地头蛇。
天高皇帝远的,那边陲之地独掌大权的郡守必定不好相与。
只是他目前什么也帮不到,只能白着急而已。
*
在繁华的京城,达官显著与王孙贵族们沉浸在燎原大捷的喜庆之中时,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秦郡正蝗虫过境。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头两天,人们惊慌失措后,还努力拿着棍棒鞋底网子等驱赶捕捉,可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斗,蝗虫却完全没有减少。人们全力以赴的对抗,就仿佛洪水中的一颗砂砾,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铺天盖地的蝗虫停在已经抽了穗子的稻谷上,把他们的希望一一啃食殆尽。
明明今年的稻穗结得格外好,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就可以收获,他们本来可以过一个丰收年,可如今等这些该死的蝗瘟走后,却只能什么都不剩。
他们努力驱赶着蝗虫,拼了命一样想让这密密麻麻的虫子远离自家的稻田,却最终只能筋疲力尽地倒在稻田间绝望哭喊。
无数人跪下祈求上天怜悯,祈求蝗神手下留情,不要对他们降下如此残酷的惩罚。
还有许许多多巫女神汉念念有词地作法,希望从上天那里得到一些启示。
然而,数亿的蝗虫依旧无动于衷地肆虐着。
全郡的厢军,除了守城门的以外,全都被派了出来,在田野之间刨坑点火。
郡守翻阅古籍,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办法,说是蝗虫趋光,或许可以用火将它们引来烧死。
天色渐暗,一身短打的中年男人站在田野之间,忧虑地望着被蝗虫遮蔽的满是红霞的天空。
师爷看着天色,关切地道:
“东翁,天都快黑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城吧,您都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再这么下去,身体撑不住啊!”
原来此人正是秦郡太守周如植。
他肤色黝黑,手脚上也满是粗茧,若非师爷叫破身份,恐怕都要被人当成不知哪里来的老农,而非是统御一郡的士大夫。
周如植闻言却摇了摇头:
“本府需得亲自确定此法是否有效。”
夜幕降临,这些田间地头的火堆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源,果然是大批的蝗虫循光而来,围着火光飞舞,然后前仆后继地被高高燎起的火苗舔舐,掉入了火坑之中。
这样可是比人力扑打要有效果多了。
没有离开的村民们一阵欢呼。
然而,这其中却也冒出了些不和谐的声音。
一个神汉打扮的白须老人看着这一幕,大惊失色:
“怎可如此残害蝗神!上天必然会降下更严厉的惩罚的!快!大家快扑灭火堆!这是不敬神灵啊!”
他惊恐又高声地奔走呼号着,让许多村民们脸上也渐渐出现了犹豫之色。
周如植见状,连忙厉声呵斥:
“愚夫愚汉,一派胡言乱语!还不快快拿下!”
几个衙役立刻上前,要将那老汉拖走。
老汉却是不肯走,痛心疾首又愤怒地盯着周如植:
“郡守大人!时至今日您竟还要一意孤行!当日就是你,下令在田中施放野物死尸血肉皮毛,枉造杀孽玷污了土地,才会引来这般天谴!”
“你把大家害得这么惨,竟还要执迷不悟,继续害人!”
周如植眉头皱得跟个疙瘩似的,掷地有声地道:
“本府早就说过,施放野物死尸血肉与动物粪便一样,都是为了肥地,有何玷污土地之说!你这老汉,再在此处妖言惑众,别怪本府不客气!”
“堵了嘴拖下去!”
衙役们连忙去找东西堵嘴绑人,老汉却还犹自凄厉大喊:
“不敬神灵,会遭天谴的!会遭天谴的!”
这声音在幽深的黑夜中显得尤其渗人。
不少村民窃窃私语,却到底畏于郡守权威,不敢出来阻拦。
一夜的篝火之后,蝗虫确实少了一些,但还是没起到特别立竿见影的效果。
反而是天光大亮时候,大家再去看田地里的稻谷,别说稻穗,连叶子都啃得一点不剩了。
这办法不是没有效果,而是施行得太晚了。
再次有民众扑倒在田间地头,绝望大哭。
周如植望着一片狼藉的田野,忧心忡忡。
每年秋收前夕,本就是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秦郡又是大旱,百姓家中本就没多少存粮。
前头很长一段日子,许多百姓便已经靠挖野菜树根为食了,有些地方甚至连野菜也没有了,只能吃观音土。
大家都靠着今年丰收的希望撑着。
可如今这蝗灾一来,便什么也没有了。
若是再不开仓放粮进行救济,怕是要饿殍遍野,甚至引发民变。
回到府衙书房,周如植便开始写奏折,向朝廷申请开仓放粮,跨郡调拨救济。
写完折子,便交给师爷,吩咐道:
“三百里加急,火速送到京城去!”
此时的驿站系统尚且没那么发达,军马昼夜不停,每天最快也只能行五百里。
但五百里加急的,只能是最紧急的边关军情。
各地天灾能启用三百里加急,已经算是一个郡守的最高权限。
师爷拿着折子却有些犹豫:
“东翁,还有七八天便是陛下圣寿,您此时上这种折子上去,刚好在陛下圣寿前送到,会不会不太好?”
这个问题,早在写折子前周如植就考虑过了。
去年旱灾,秦郡经过一番救济,存粮本就不多,最多再撑几天,长时间救济必须依靠其他没遭灾的郡调拨。
可蝗灾一般是从东往西来的,地处关西的秦郡若遭了灾,附近几个郡都不会好。
那必然要从更远的地方调粮,再加上消息的一来一往送达,朝中讨论,没有两个月,粮食是无法调过来的。
若要避讳圣寿,那至少圣寿前后的一个多月都不该上折子。
可现在哪里等得了,往后拖还不如索性及时上折子,也能少死些百姓。
在周如植的坚持下,这封禀报蝗灾,请求赈济的折子终究还是以三百里加急的速度,被呈送到了御前。
*
御书房里,来送折子的尚书台行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四百里加急,尚书台收到初步检阅后,必须立刻送到御前,否则一个贻误的罪名下来,谁也担不起。
从打开这封四百里加急的折子,嘉佑帝的脸色便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秦郡蝗灾,请求开仓放粮,并从别郡调拨粮食救济。其郡守在折子里说,十万火急,乞求陛下怜悯灾民,从速裁决。
蝗灾!
天罚!
从古至今,一有天灾便是上天降罪,君王需下罪己诏并斋戒一月以求上天宽宥。
嘉佑帝觉得这简直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脸上。
如今满京都还在颂扬他的德行崇高,英明神武,得上天厚爱,是以才会在圣寿前夕,庇佑燎原边军大展神威,取得大捷。
他对这种神鬼之言向来是不信的,可这样的名声,无疑对稳固统治是极有好处的,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但短短不到几天时间,就传来了秦郡蝗灾的消息,这叫那些愚夫愚妇如何想他!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
若在这关头下罪己诏,承认是自己德行有失才招致天灾,还有何威严在!
偏偏这是四百里加急的灾情折子,从尚书台送上来,已经好几个官员看到了,就算他想先押着,容后再议都不行。
嘉佑帝捏着折子的手暴起青筋,心中恨毒了这将自己置于如此难堪境地的秦郡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