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红尘往事

“幼幼?你名唤幼幼?好有趣的名字。”

那夜的风雨吹斜了开在门前的墨菊,少女手握马鞭,歪头认真打量一身旧衣袍的小道长,弯眉笑道:“都说人如其名,你的名和你这人,差得远了。”

“差得远?哪里差了?”

她不服气,大有一种被小觑的不甘。

“幼幼,多可爱的名,而你,看着一点都不可爱。”

修道的道士讲究的是上善若水,可爱有那么重要么?小道长拧着眉,想反驳,然见着少女含笑又隐约泛红的眼,唇抿着,想说的话埋入肺腑。

若说可爱,眼前这人的确可爱,穿红配金,明明肚子里藏着好多委屈,笑起来却明媚,骨子里傲气纵横,一看就是出身极好的姑娘。

“那你姓什么?只有名,没有姓吗?”

“你问的太多啦。”

少女扬起头,马鞭不客气地挑起小道长白嫩的下颌,一股子骄矜劲儿:“那你说不说?”

“不说。”

崔玥眸子轻转,上前一步亲在她脸颊:“现在呢,你说不说?”

小道长初识没反应过来,睁圆眼,待晓得方才那一晃发生了什么,她急急倒退半步,手颤巍巍的:“你、你……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理取闹!我不说名姓,你就要轻薄我,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

她越羞愤慌乱,崔玥玩得越痛快,握着马鞭的手背在身后:“快告诉我,你姓甚名谁?”

看她绷着脸还在生气,少女叹了一声:“好罢好罢,我禽兽,我不是人,我和你认错,现在你该告诉我了罢?”

“你不可理喻!”

“……”

崔玥被她训得脑袋一懵,稍倾捂着肚子笑弯腰:“修道之人,讲究的不是‘色即是空’,‘美人枯骨’,你反应这么大,你的道心呢?”

小道长面色涨红,生是从牙缝挤出一句话:“那是佛门教诲,贫道是道士!”

“都一样,都一样……”崔玥懒得和她计较:“我耐性有限,你快说,不然我还亲你?”

可怜不谙世事的小道长首次下山入世遭遇女流氓,空有一身修为道法却不愿对这少女动手,她执拗地背过身:“贫道不会告诉你的,你死了心罢。”

“你这人,心是石头做得吗?罢了罢了,当是我求你了!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

她连“贫道”都不喊了,气性上来小脸浮上一抹红晕:“你强词夺理,不是好人!”

崔玥乃世家嫡女,自幼受爹娘宠爱,哪有人敢朝她撒气,她紧了紧握马鞭的手,半晌泄了气,收敛骄色,轻扯那段旧衣袍:“好嘛,我错了,我真诚地向你认错。”

“你真知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连月来心情沉闷,和她一番斗嘴,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小道长转过身来拿正眼瞧她:“你要我帮什么忙?”

这话提醒了崔玥,也震醒她嚣张叛逆的心。

她微微一笑,笑容说不出的娇媚,彼时从山里出来的道长尚不知这世上最杀人心的不是利刃不是口舌,是那万花丛中引人沉沦的欲.色。

“你跟我来。”

如同羊入虎口,小道长茫茫然入了她精心设置的网罗。

那是一座大房子,花草植被修剪整齐,下人不多,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成幕,门内、门外,俨然被稠密的雨丝分割成两个世界。

“小道长,来呀。”

她轻声招手。

门扇打开。

见惯了山川自然,偶然见这人间富贵小道长微微张开嘴,待留意到少女的戏谑,她很有骨气地闭上嘴巴,瞬间升起这万丈红尘不过如此的漠然。

“你好无趣,赞一赞我这处宝地又如何?”

道长不应她的话。严格算起从下山到遇见纵马而来的崔玥,也不过七日。

七日之内,她了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但没一个敢用唇贴在她脸上,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耍流氓。

怪乎和尚庙里常有人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可不是么?当下就有一只好看的老虎围着她转。

小道长拢了拢道袍,下意识默念起清心经。

“看把你吓得。”崔玥眸色渐深:“我会吃人不成?”

吃人不至于,坑人是一定的。

温泉池水雾蒸腾,习惯了外面的风雨,猛地走进来,不禁教人心神放松。

“快洗洗罢,免得染了风寒。”

小道长一路走来难得碰见个体恤她冷热的人,声色轻柔:“贫道身体强健,风雨并不能将贫道如何。”

哪知少女的脸比外面的天变得还快:“让你去你就去,你这人,怎的不识好人心?”

看她还愣在那,崔玥急道:“你快去啊!”

“好罢。还请施主暂避片刻。”

她肯应下来,崔玥神色放松,眼神掠过一抹暗色:“好,你自便。”

确认她走后,道长站在活泉前沉思一会,叹口气解开衣带。

道袍坠地,拂尘被放在一旁。

温水浸满身。

灵魂也随之轻飘愉悦。

她感念少女的好,不敢在此多逗留,洗净身子,内力蒸干一头湿发,她穿好道袍,手指系好衣带,最后的结没打好,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侧身回眸。

门开了。

沐浴更衣后的少女噙笑走进来,漫天交织的紫色雷电狰狞在她身后的天空,潮湿的水气迎风灌进。

门掩好,崔玥在原地站定,洗干净的小道长通身散发至圣的气息,光华照人,她心底暗惊。

见是她,那人俯身道谢。

随着她开口,方才的圣洁、光华似乎也随着落入浩渺凡尘,崔玥少见地晃了晃神,慢半拍地想起今日冒雨出行的目的。

迎上对面清明柔软的目光,她有过迟疑,迟疑不过几息,终是狠心拉开腰间长带。

轻如雪的裙衫如叶翩然落下。

“好看吗?”

小道长连着倒退三步,闭上眼,脑海红尘滚滚,抓着她不放。

最后一层障碍褪去,崔玥喉咙传出一声轻笑:“这就是本小姐要你帮的忙,小道长,你可要言而有信。”

“不,不……”

她退无可退,默念清心经。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她受惊一般将人推开,手按在女子傲然的绵软,灵台警钟敲响:“你不要过来!”

崔玥长这么大哪做过‘逼良为娼’的事,可她心中有恨,有不甘,有怨气,她若怜悯眼前人,将来谁来怜悯她?

是她的夫婿?

还是那高高在上的世家尊荣?

没有。

没有人放过她。

没有人听一听她的心声,将她的抗拒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没有人。

一个都没有!

崔玥步步逼近,娇声笑道:“道长,我求你予我□□好,破了此身,你就当积德行善,如何?”

“妖女!”

她欲夺门而出。

“你敢出这道门,今晚这里便血溅三尺,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道长,你一辈子能安心吗?”

景幼惶然回眸。

一把短刃抵在崔玥脖颈。

她笑容肆意:“你走?”

万丈红尘,美人如妖,她终究是走不得了。

一入欲.海,此生难全。

……

“你姓甚名谁?”

“我随师父姓,姓景,景色的景,名幼,你可以喊我幼幼。”

“幼幼……”

少女用发梢在她下巴搔痒:“你现在尝到我的好没有?”

十几年道行一招破,景幼目色闪过深深的愧疚:“我已经不配做师父的弟子了,阿玥,你等我,我要还俗。”

“还俗做甚?”

她声音蕴含温柔:“还俗娶你,对你负责,和你白头偕老。”

崔玥笑她傻,哪有这么实心眼的人?睡过几场,道法都不修了。

她冷着心继续哄骗,心底并不在意小道长能不能还俗成功,她只记得一件事,再过几月她要被送进桃家门,做桃禛的妻。

她要送他一个残花败柳的妻。

联姻?

可笑。

无人在意她,她何必守着世家的贞廉?她的贞洁,她自个说了算!

“幼幼……”

她用最深情的口吻喊道。

小道长心入红尘,道心崩碎,受不得她引诱,舌尖探入绵绵春色。

从前她只修道,如今身心虔诚仰望她的姑娘。

这座寂静安逸的广屋,一度成为两人的世外桃源,崔玥瞒着家人常来私宅与人相会,隐瞒得再好,终有败露的一天。

好在败露的前一日,景幼与她辞别,怀着缱绻难舍的心踏上前往师门的还俗路。

找不到‘奸夫’,崔玥挨了爹爹一巴掌,而身在不周山的景幼,迎来师父失望痛悔的叹息。

“孽徒景幼,甘愿受罚,只求恩师允我还俗。”

下了趟山,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眉眼的温顺平和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对红尘的无限向往。

“幼幼,是何人迷惑了你?”

“是孽徒……孽徒道心难守,自愿入那迷途,怪不得旁人。”

“你想好了?”

“心意已决!”

“不后悔?”

“百死不悔!”

不周山山主身在玉座眉目悲悯地看着他引以为傲的首席大弟子,恍惚看到她之后枯寂心死的几十年:“为师原想着,待你下山历练功德圆满,便赐你道号,传你道衣……如今,罢了。”

“师父……”景幼愧不能当,俯身一直叩首。

“首席不可还俗,若执意,当上澄心台受戒鞭三百下,再往悟道崖受百日磋磨,受刑法仍不悔,则废去修为,逐出门墙……幼幼,你要想清楚了。”

“徒儿有负师门栽培,甘愿……甘愿受罚!”

道钟长鸣三十三下,戒鞭扬起挥落,不周山首席大弟子鲜血淋漓下澄心台,而后上悟道崖,百日不悔,十几年修为尽丧。

师门有史以来天赋最佳的弟子背着一身伤痕入凡尘。

“山主……”

老道阖上眼:“她会回来的。”

……

崔玥嫁人了。

所嫁之人乃洛阳首屈一指的才俊。

喜轿抬进桃家门,人人艳羡桃禛娶了个才貌双绝的妻子。

桃禛自己也这样觉得。

尽管他并不爱她。

但妻子如佩戴腰间的美饰,爱与不爱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娶崔家嫡长女是爹爹和祖父的意志。

这意志他不能违。

年少有傲骨,但年少不能解决一切。

新婚夜,崔玥狠狠在他自以为是的尊严体面上扎了一刀。

她用糟践自己的方式反抗这糟心的命运,此乃丑闻,桃禛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和她相安无事地做起表面夫妻。

洛阳城太大了。

不周山距离洛阳太远了。

失去修为一身病骨的景幼回到昔日与爱人恩爱之所,人去楼空,这宅院也易了主。

“住在这里的人呢?”

那人古怪瞥她,似乎是看她穷酸落魄病恹恹地没多少天好活,笑了笑,扬长而去。

她捧着崔玥的画像走遍洛阳的大街小巷,皇天不负有心人,有贵妇通过画像认出她的爱人。

那贵妇看她同为女子,态度温和,语气不改疑惑:“这不是桃夫人么?画像你哪来的?”

“桃夫人?不,您肯定是认错了,这是我的爱侣。”

听到“爱侣”二字,贵妇仔细打量她,倏尔面色顿变。

她与崔玥交情还算好,同是世家出身最能理解婚嫁不由人的苦衷,拉着景幼到角落,寒声嘱咐:“以后不能这么喊了,这就是桃夫人,一月前嫁入桃府,怎会是你的爱侣?你是要害死她么?”

真相无异于晴天霹雳,景幼不眠不休不顾病情赶来洛阳,还是来晚了。

“她是、桃夫人?”

贵妇看她一副失魂的模样,慨叹道:“她才情当世第一,人们为表敬重,更多时喊她崔夫人。”

“她姓崔?”

“是啊,顶顶有名望的世家大族。”

景幼夺回崔玥的画像,目色如火,亦如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潭:“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信!这就是我的女人,你休要诋毁她!”

“欸?”

贵妇眼睁睁看她跑开,心事落了一地,喃喃道:“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啊。人家和你玩玩,偏你自己当了真。”

她叹了叹,掩好一脸落寞。

笑痴情儿女,又一个小傻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