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表兄,国公命在旦夕,他半生戎马,为国为民,你若有良药医治,待国公脱险,朕替他许你一件不违背祖宗礼法道德之事,你便是要那东海夜明珠,朕也派人去替你寻来,如何?”
顺宁帝近来无心政事,国公病入膏肓还未解决,又来了个火上浇油,趁火打劫的永昌郡王。
他是已故太后的亲侄子,顺宁帝的表兄,因祖上功勋赫赫,先帝御赐三代免死金牌在手,只要不做通敌卖国之事,他韩家三代以内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在上京城中横着走。
这也是他敢有恃无恐,在镇国公病危之际来秦家逼婚的理由。
韩邕起身对顺宁帝恭敬行礼后说:
“陛下,臣之前就说了,只要秦家大郎应下与小女的婚事,灵药当即奉上。”
皇后气愤说道:
“郡王,陛下都说能许你一件事,你不如想想要一件能够实现的,何必在此为难世子。”
对于皇后的质问,永昌郡王毫无惧色,肚腩一挺,据理力争道:
“皇后娘娘,先不说臣的要求并不过分,秦世子和我家无双,男未婚女未嫁,男才女貌,何其般配,我出灵药,他娶我女,两相便宜,何乐不为?”
“再说了,陛下说只要我交灵药救人,就能许我一件不违背祖宗礼法道德之事,我想要把我宝贝女儿的后半生托付给秦世子,这件事违背了祖宗礼法和道德吗?没有吧!”
皇后被怼得哑口无言,指着永昌郡王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其他来。
她看向国公夫人孙氏,又看了看始终垂首不语的侄子,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早做决断。
其实皇后内心并不抵触侄子娶无双郡主这件事,甚至觉得如果韩家真有灵药能救国公,那侄子娶无双郡主也不亏,毕竟现在只有把国公的性命救回,镇国公府才能继续保持门庭峥嵘。
奈何从韩家提出这个要求到现在已经大半日过去了,孙氏和侄子就是不松口应承,真真急煞人也。
“不知郡王此举,将我齐家置于何地?”齐仲保持克制,冷静开口。
韩邕心道一声:来了。
按照想好的对策,韩邕无辜转身对齐仲明知故问道:
“相爷,这是我韩家与秦家的家事,跟齐家有何相干,相爷在朝堂呼风唤雨,难道连我两家的家事都要插手过问吗?”
宋氏脸色微变,心道这郡王当真是条无所畏惧的野狗,仗着三代免死,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当着陛下的面说相爷在朝堂呼风唤雨,不知存的什么心。
齐仲却面不改色,平静无波:
“不瞒郡王,小女与秦世子说亲在前,原本打算下月十二定亲,大宴宾客,不料国公回京途中遭遇刺客,命在旦夕,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置之不理,还请郡王见谅。”
韩邕没想到齐仲会直言定亲之事,他原以为像他们这种读书人家,最重女子名节,尤其是亲事,只要没定亲,是绝对不会外说一个字的,以免坏了女孩家的名节。
毕竟若是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有定成亲,但却早早宣扬出去,对女孩家今后议亲会有影响。
齐仲直言此事,看来跟他抢女婿的决心也很坚定嘛。
他坚定,韩邕就更坚定了。
从前朝至今,他韩家想在上京城办的事,要的人,还没有一个办不成,要不到的,没看就连帝后出面也拿他韩家没辙吗?
“相爷也说原定下月定亲,那也就是说这个月不还没定嘛。没定亲,相爷就这么急吼吼的过来想做秦家的主,未免操之过急。”
韩邕老神在在的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秦元平抬眼看了看大腹甸甸,半个身子都卡在圈椅中的韩邕,暗自咬紧了后槽牙。
他知道韩家所说的灵药十有八|九是假的,但他没有证据,不能铁口直言‘不需要’,礼法道德都不允许他说,这种被人按头算计逼迫,自己却不能反抗的感觉太恶心了。
之前在后院谈论时,皇后娘娘开口劝过多回,让他干脆答应了,但秦元平始终不愿妥协,母亲也是不愿,从旁替他周旋,但架不住皇后娘娘对父亲性命的担忧,若再继续说下去,他们替秦元平做决定是早晚的事。
到那时,秦元平依旧可以拒绝,但难免就要背上一个枉顾亲父性命的不孝罪名。
就在他自己也快认命的时候,门房传来消息,说是丞相和丞相夫人前来探病,那一刻秦元平看到了希望。
韩邕坐下后,齐仲却站起身来,只见他面无表情盯着韩邕,盯得对方有些心虚的时候,突然说了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郡王可知,国公爷是在清河县附近遇刺的?”
韩邕思考一会儿会不会有文字陷阱,他为了来秦家撒野,倒是派人查过秦伯召遇刺之事,知道遇刺地点是在清河县,但陛下在场,未免说不清,所以韩邕决定装傻。
思及此,他两手一摊,昂首回道:“我怎么知道。”
齐仲寻常点头表示:“我知道郡王肯定不知道,所以才特地告诉你知道啊。”
这绕口令似的话,让韩邕心生警惕,齐仲此人最会弯弯绕绕,一不留神说不定就会被他绕进去。
“齐相,你有话不妨直说。”韩邕不耐烦的说。
齐仲也不含糊,当即直击他心门的问了句:
“我记得郡王妻弟,是兴郡刺史吧?兴郡离清河县有多远来着?”
韩邕终于明白到齐仲的意图,猛地坐直身体,匆忙自辩:
“什么多远?难不成相爷怀疑国公遇刺与我妻弟有关吗?他身在兴郡,虽与清河县为邻,但与国公遇刺的地方距离不止百里之远……”
语毕,厅中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韩邕身上,然后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齐仲冷声质问:
“郡王不是不知道国公遇刺在何处,又怎能精确的说出距离?”
韩邕恨不得打自己嘴几下,赶忙向顺宁帝解释:
“陛下,齐相他给我挖坑呢,他明知我绝不会做那害人之事,却当着圣驾攀诬陷害我,请陛下为我做主。”
顺宁帝暗道了声‘不愧是玩心术的丞相’,三言两语就把形势逆转,让永昌郡王自乱阵脚了。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国公在何处遇刺?”顺宁帝板着脸问。
对于这个行事乖张的表兄,顺宁帝早已烦不胜烦,奈何他手握先帝免死金牌,就算是顺宁帝也奈何不了,好不容易得个机会,叫他好死不死得罪了老狐狸丞相,顺宁帝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欣赏一出千年老狐狸咬家猪的好戏,正高兴着,怎么可能为他做主?
韩邕见皇帝趁势追问,完全不像愿意站在他这边的样子,韩邕便干脆不再隐瞒,直接承认:
“是,我是知道地方的。可这也不代表国公遇刺就与我有关吧?丞相想诬陷我也得拿出证据才行。”
齐仲冷笑:“我也没说跟郡王有关,郡王怎的还迫不及待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呢?”
“你!”韩邕被齐仲说的哑口无言,干脆破罐子破摔,耍起了无赖:
“你用不着跟我玩儿这种把戏,我还真就不吃你这套!别想把话题扯远了,现在说的是救人和婚事,其他的一概无关。”
说完这些,韩邕直接当面质问起秦元平:
“秦世子,你父性命如今就在你手,你别躲在后面不出声,现在我就要你做个决定,到底你想不想救你父亲的性命?”
秦元平怒意冲天,正要开口驳斥他,就见齐仲抬手制止,秦元平才闭嘴把想说的话又暂时咽了回去。
齐仲接过话头,对韩邕反问:
“郡王是否真有灵药?”
韩邕得意:“当然!能解百毒的紫金丹,世间只此一颗!”
齐仲再问:“那若是不能救回国公,又当如何?永昌郡王府愿意承担谋害国公的罪责吗?”
韩邕斜斜睨视了齐仲一眼,目光有些闪躲,说:
“什么罪责?我不过是献药,最终能不能救命,还得看国公自己的造化不是。”
“反正我的意思就在这儿,我有灵药,也许能就国公,这事儿不绝对,你们要药的话,就让秦大郎与我儿无双定下亲事,若不要的话,我也不费这口舌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若错过了最佳服药时机,害国公性命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了。”
孙氏和秦元平对永昌郡王恨得牙痒,冲上去狠揍他一顿的心都有,却偏偏现实中拿这种无赖根本没法子。
这时只听齐仲一声高喝:
“好!那就定亲!”
孙氏和秦元平都吓了一跳,尤其秦元平急得失了方寸:
“相爷!此事不可……”
齐仲却对他摇头,表示自己还有话没说完,秦元平只好冷静下来先听他说:
“为人子,被人以父亲性命相要挟,若不救,将一生有愧。”
“但今日我齐仲把话撂在这里,若郡王所献之药能救回国公便罢,秦世子为报恩,可以与我齐家一刀两断;”
“但若郡王所献之药不能救回国公,那秦世子与令嫒的婚约也将作罢,到那时,我齐家仍愿接受秦世子为我家乘龙快婿,一切如常。”
齐仲的声音在厅堂中回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这番话是既成全了秦世子的孝顺之名,又为他开辟出了一条光明正大的后路。
齐家把姿态放到最低,明确的告诉秦元平,就算以后他发现自己被人算计了,齐家仍愿做他后盾。
这个承诺的分量可不轻,至少在两家婚约未成时,能说到这一步非常难得。
顺宁帝暗自佩服,从前只当丞相是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没想到他也有真情实感,能为秦家做到这地步不简单啊。
孙氏心中满是感激,齐家用行动告诉她,当初的选择有多正确。
秦元平也呆呆的看着齐仲,久久不能自已。
他其实从头到尾忧虑的就是如果韩家的药对父亲没用,他是否也不能推翻这桩充满恶意的婚事,若父亲真的不在了,那时秦家必定势微,凭他现有的能力,还无法与永昌郡王府对抗。
韩家这一招,真正膈应人的就是后半段。
秦元平怕自己到时候孤立无援,后半生都要被韩家捏在掌心控制。
但有了齐相的承诺,秦元平内心的忧虑被彻底打破,理智回归。
他上前一步,对着齐仲和宋氏一揖到底,喉头哽咽说了句:“多谢相爷,多谢夫人。”
宋氏对这孩子也是心疼,赶紧让他起身。
秦元平对二人行礼过后,来到韩邕身前,做出最后决定,他说:
“请郡王赐药救……”
话没说完,就听外面有门房来报:
“岭南王及王妃驾到,他们带来了一个说是能救国公性命的神医。”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闪过疑虑:
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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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敬和齐毓被请进国公府,来都后院厅堂中时,一下就感觉到厅堂中的气氛十分压抑,压得一贯喜欢笑脸示人的周敬都有点笑不出来了。
“那什么……我们……打扰诸位了?”周敬尴尬的问。
齐毓对帝后行礼过后,便自动自发的坐到宋氏身旁,接收到宋氏询问的目光时,齐毓对宋氏点了点头,然后指向周敬,意思是:听他说。
宋氏和齐仲对视一眼,不知他俩突然出现,会不会让本来就很复杂的情况变得更复杂。
但人来都来了,只能静观其变。
顺宁帝没好气的问周敬:
“啧,你不好好在家待着,过来添什么乱?”
周敬委屈说:“儿臣带神医来给国公看病,不是添乱的。”
顺宁帝无语,心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世间有什么神医比太医厉害,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他随便带个大夫来就有用了?
顺宁帝想骂人,可还记着在外面要给儿子留一点面子。
倒是孙氏和秦元平对周敬此举很感兴趣,秦元平上前问答:
“王爷,不知神医在何处?若是方便,我这便带他去为我父看诊。”
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境地,秦家连韩家那种无赖的要求都能答应,没理由不答应正经为他们请大夫来的岭南王试一试。
周敬指向院外,说:
“就在外面,他姓叶,岭南来的神医,有点拘束,他看诊时,你们千万别吵他。”
秦元平连连点头称是,应过声后,就走出厅堂,果然看见院中廊下站着个不断搓手的青年,他青衫落拓,文质彬彬,若非岭南王说他是神医,单看他这身打扮,走在街上可跟‘神医’没半点关系。
“神医这边请。”秦元平来到叶无为身旁,客气的为他引路。
叶无为焦虑的往厅堂里探了探头,就看见周敬站在门边对他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叶无为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搞不清楚,岭南王和王妃对他哪来那么多的信心。
但事已至此,他这只鸭子已经被赶到了架子上,不上也得上了。
周敬站在门边,看着叶无为随秦元平去了以后才折返回去,到齐老师身旁坐好,神情自若的拿起一杯茶喝了起来,那轻松的模样,就跟那神医已经把国公的病治好了一般。
看他这样自信,顺宁帝实在有些好奇:
“那劳什子神医哪儿来的?”
周敬美美喝了口茶,回道:“不说了嘛,岭南来的。我的旧相识,医术很厉害的。”
顺宁帝无语:“你的旧相识就一定厉害了?”
周敬点头:“当然!儿臣对他有信心。”
顺宁帝没好气的斥道:“你的信心值几个钱?朕告诉你,若这神医没点真本事,朕让你们夫妻……到乡下养猪去。”
周敬无奈:“成啊!若他解不了毒,我和齐毓明天就去大兴养猪,保证每一头都养得膘肥体壮,过年给父皇宰一整头做肉脯吃。”
这叫什么?
这叫手握剧本的自信。
顺宁帝是看不懂他的自信,只评价了两个字:“作死!”便不愿再搭理他。
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承诺都敢做,要真治不好国公,看他们夫妻俩是不是真的去养猪。
这对父子的对话,让厅中人忍不住对望,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岭南王私下与陛下说话,别说恭敬了,连尊重都算不上。
倒真有点像民间父子间的交流,可这两位都不是民间的人啊。
天家父子间也是这样的吗?
不对吧。
陛下跟太子和献王他们说话时,可是要多威严有多威严,就算心中不满,嘴上也很少当众斥责。
老父亲闭麦了,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等消息,周敬左看右看,目光落在膘肥体胖的韩邕身上,越看越来劲,看到后来干脆捧着茶杯凑到人家跟前儿看去了。
韩邕被他看猴子似的眼神弄得烦躁不已,急急忙忙挥了几下手,把快凑到他脸上看的周敬挥开了些。
周敬虽然不盯着他看了,却仍在他面前转悠,韩邕终于忍无可忍,飞快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顺宁帝后,压低声音对周敬斥问:
“你老盯着我作甚?”
周敬笑嘻嘻的问他:
“听说郡王那儿有一粒灵药,能解世间一切毒?冒昧问一句,那灵药叫什么?”
韩邕心道,你还知道冒昧啊。
碍于陛
“紫金丹。”
周敬兴致勃勃问:“有配方吗?”
韩邕没好气:“没有。”
周敬完全不看人脸色:“那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韩邕气得想骂人:“没带在身上。”
周敬步步紧逼:“啧,派人回去拿一下呗。”
韩邕气得直想戳他脑门儿,可人家老子在这儿,没敢戳,只能瓮声瓮气的回他:
“在家锁着,不方便。”
说完,韩邕就把身子转到一边,用行动表明他不愿再跟周敬说话。
然而周敬才不管他,再次绕到他身前说:
“那你就亲自回去拿一下嘛,多大点事儿,正好动动,瞅你胖的。”
韩邕忍无可忍,直起暴怒:
“岭南王,请你自重!我好歹算是你长辈,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他突然高声,把闭目养神的顺宁帝给吵醒了,却在睁眼后看见儿子那欠揍的神情后,选择不搭理,继续闭眼装没听见。
周敬不甘示弱:
“虽然你只是表的,一表三千里,但本王向来尊老爱幼,也没说你不是我长辈。可你当长辈也得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不是?”
韩邕被他倒打一耙,气急败坏:
“我,我说什么了,你要我负责?”
周敬提醒他:
“你在我父皇面前说你有救国公的灵药紫金丹,是也不是?你既说了那不得拿出来证明一下?你这都不肯拿,谁知道你是不是欺君?”
“我,我没欺君,我真有!”
“真有,那你拿出来啊。”
“我……你……这……”
韩邕被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向来觉得自己是无赖走遍天下都不怕,有免死金牌在手,谁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这都是在见到岭南王周敬之前,见到周敬之后,就连韩邕都不得不把‘无赖之王’的位置拱手相让。
以前怎么没听说,岭南王周敬是这么个奇葩!
而厅中众人已经被这两人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但莫名的,他们被韩邕的无赖之气压制了半天的憋闷,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岭南王的行为让他们知道,原来无赖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你比他更无耻,更不要脸就行了。
永昌郡王仗着有先帝御赐的三代免死金牌,在京里为所欲为,横行霸道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御史台参奏他的本子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人家有免死金牌,皇帝也拿他没辙。
可遇见岭南王,永昌郡王却吃亏了。
他是有先帝赐的免死金牌,但岭南王的免死金牌是他亲爹啊。
只要岭南王不对永昌郡王喊打喊杀,只是在言语上稍加侮|辱的话,永昌郡王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大概就叫无赖自有无赖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