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说好了在水族馆前见面,可刚出电梯,就看到了裴时屹。
黎多阳眨下眼睛,径直走出电梯:“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老爷子的老宅到这里需要很远一段距离,约好时间再过来,不可能这么早到……
问完不等对方说话,又自己答道:“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就到楼下了吧?”
那道视线几乎锁在了他身上,默认了。
黎多阳:“我要是不接,你可以再打,我睡着了没注意。”
裴时屹走到他肩侧:“没等多久。”
和两年的时间比,太短了。
裴时屹的车离得不远,黎多阳被他领上了车,司机是个完全不认识的。
黎多阳也没多想,问:“张叔呢?”
裴时屹指骨微支着下颌,余光看他:“他跟着爷爷。”
黎多阳没再多问,其实从那天退婚他就隐隐看出裴家内部的一些问题,裴老爷子虽然依旧强势,可和裴时屹出现冲突后,并不再像之前那样能够单方面拍板控制。
这么几年,裴时屹如果真的参与了公司一些重要过程,不可能没自己的亲信。
何况裴老爷子现在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人,裴时屹只要聪明些,就知道如何利用这一点掌控整个裴家。
开车的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和张叔的慈祥不同,路上完全没说一句话。
车里气氛沉闷,黎多阳问:“你胳膊和腿上那些伤好了吗?”
裴时屹似乎很愉悦,低笑了声,说:“擦破点儿皮而已。”
黎多阳看他穿得是宽松的休闲服,直接撩开他的袖子。
对方僵住。
黎多阳看了几眼道:“还有些淤青,你可以擦擦药酒活血化瘀。”
裴时屹薄唇微抿,脱口而出:“我才用不上。”
黎多阳一顿。
有一瞬间差点儿以为旁边坐着的是十五岁时的裴时屹。
过了会儿,裴时屹突然问他是什么药酒。
黎多阳随口说了个奶奶平时念叨好用的牌子。
裴时屹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让人去买那个药酒。
黎多阳:“……”
很快到了地方。
裴时屹下车,特意到了另一边开门护着他下来。
黎多阳有些不适应。
其实从今天见面开始,黎多阳就清楚感受到裴时屹和前几天的不同,没那么异常了,从始至终都处于冷静的正常状况,甚至冷静到仿佛两人这两年之间都没分开过……
海洋馆里的人很多,他们一进去就直奔水母馆。
水母的种类繁多,但最受欢迎的都是些漂亮和体型大的水母。
灯塔水母直径四五毫米,在巨大的墙面后显得十分微小,可仔细看,会发现它们非常可爱,外形也很精致。
黎多阳入迷得看了一会儿,说:“中间红红的,像是把心脏用玻璃罩住了。”
说完扭头,发现到裴时屹在看着自己。
黎多阳问:“怎么了?你不觉得它们很可爱吗?”
裴时屹面色微动,看向眼前的水母:“没有我们的好看。”
黎多阳:“我们的?”
“你又忘了,我们的水母宝宝。”
如果不是听到这句话,黎多阳或许会一直以为那天收到的信息是裴时屹情绪不稳定时期乱发的。
他凌乱地笑了下,问:“你说的水母宝宝是以前养的那些大西洋海刺?”
裴时屹又看他一眼:“我只养过那些。”
黎多阳定住,接着继续认真说他:“为什么是我们的宝宝?养它们的是你,如果当成孩子来养,也应该是你的宝宝,我只是有时间就去看看而已……”说着又觉得好笑,“如果真是我们的宝宝,那我完全不是一个好爸爸,一分钱不出,不喂养,典型的丧偶式父亲嘛!”
裴时屹却猛地皱眉:“不是。”
“……”
黎多阳也不跟他辩论这个了,继续看水母,他说:“你那天为什么阻止我退婚?其实退婚只是退掉当初的娃娃亲,这件事不会影响我和你的关系,我不会走,也不会不理你了。”
他声音有些低。
周围人来人往,不多时,黎多阳耳边传来一句话:“为什么?你说到的我都做到了。”
那声音微抖,掩藏不住的伤心。
黎多阳看过去。
裴时屹的眼圈不知何时红了几分:“你让我考上B大,我考上了,我一点儿都不想去B城,我想去你那里,但你让我考B大……”
“裴时屹……”
“我已经想好了,开学后,一有时间我就会去A国看你,毕业后我就去A国。”那张伤心的脸笑了笑,“没想到你会愿意回来,还好见到了。”
黎多阳还想说话,跟前高大的身躯骤然俯下,牢牢抱住了他:“还有,我都计划好了,年龄一到就可以结婚,没剩几年了。”
“……”
黎多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说完嘴巴抿着,眼睛睁得微圆,和以前听到大消息时一模一样。
好可爱。
青年滞住,转而低笑一声:“今年生日的时候,他们让我许愿,我就许了三个愿望,阳阳,我只告诉你。”
黎多阳直接懵了:怎么转的话题?而且重点是这个吗?
裴时屹继续说:“一是去A国给你过十八岁生日,二是抱抱你,三是亲你一下。”说完,低头在他眼角吻了下。
蜻蜓点水般。
黎多阳呆呆站着。
“阳阳,许愿真的有用,除了第一个,现在都实现了。”
*
黄昏时分,黎多阳回了小区。
他彻底走进电梯后,外面那辆车才缓缓离开。
刚打开门,就被里面扑过来的男生吓了一跳。
陈伦的语气又笑又气的:“你小子真狠啊!要不是琪琪拿自己的桃花运发誓,我还以为她在骗人!居然一直在国内!居然瞒着我!!!好啊你……”
眼前的陈伦比以前黑了一些,身材变得更加矫健,还是那副极富活力的样子。
陈琪和余嘉文,还有两个高中熟络的同学都在后面,笑看着他们,时不时揶揄打趣几句。
客厅那边,是坐着看书的黎淮,应该是下班不久,懒懒地朝这边看了眼。
黎多阳本来复杂难言的心情被吵吵闹闹声音轰走了大半,他任由这些朋友吐槽,笑着说:“我请客赔罪好吗?”
陈伦捏着他肩膀:“那我可要狠狠宰你了!”
黎多阳点头:“高考后爸妈奖励了我不少钱,去最贵的。”
“哈哈跟你开个玩笑,瞧你还认真了,”陈伦仔细看看他,手上力道小了些,推着他到沙发那边坐下,“以后开学了,在B城有的是宰你的机会!”
黎多阳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在国外玩吗?”
陈伦哼哼:“本来也玩到最后几天了,接了琪琪一通电话,外边就变得特别没滋没味!嗨!谁能想到……”说到一半,又瞥黎淮一眼,咳嗽道,“算了,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可还得像以前那么好!”
这话并没任何问题,可在水族馆听了那些话后,黎多阳短时间现在对所有朋友展示亲近的话都难免有些敏感,只含糊心虚地点点头。
陈伦没发现他的异常,看了对面的黎淮一眼,笑道:“黎淮哥,晚饭一起去吃饭吗?”
对方摇头:“你们自己玩吧。”又看黎多阳一眼,“玩得晚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黎多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陈伦就欢天喜地拿手机给成雅园那边的熟人打了电话:“对,还是老地方!给我留着啊!”
外面的天已经见黑,面对几双等着自己的眼睛,黎多阳只好把脑子那团乱掉的线强行压下去,起身跟着他们出发。
成雅园和两年前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经理没像先前那样第一个认出他,经由陈伦提醒时才愕然到:“这是黎家小公子呀?”
黎多阳笑笑:“是我。”
经理啧啧了几声,连忙夸几句:“比以前长得更好了!”
陈伦嬉笑着回怼:“他以前就是长得最好的,哪里还用更啊!”
余嘉文也会揶揄人了:“可别了,再闹下去多阳又要脸红。”
黎多阳:“没事,我脸皮比以前厚了不少,随便夸。”
“哈哈果然是厚了不少!”
一群人笑笑闹闹到隔间,都有说不完的话,什么鸡皮蒜毛的事都拿来说说笑笑,一个人的嘴顶人家隔间的几个。
不多会儿,就把彼此这些年的状况了解得了个大概。
等菜的时候,黎多阳尝了一口店里的招牌糕点,陈伦立马说:“这个不好吃了,他家现在还有另一款好的,口感比这个强多了,我叫下服务员……”
“不用了,”黎多阳两口吃完了,“我就喜欢这个。”
“好吧……”
桌上还是像两年前那样热闹,陈伦和大家聊着暑假玩的地方,偶尔会和妹妹互呛几句,菜上来时,下意识把黎多阳最喜欢的一道小菜往他跟前推:“你的最爱!”
黎多阳:“谢谢。”
陈伦别扭地看他一眼:“怎么感觉你有点儿拘谨呢?一段时间不联系,真把我们当生人了?”
“没有。”黎多阳摇头,他今天说的话都赶上以前几天了。
“跟你开玩笑呢,”陈伦叹气,“你不在这两年可真没意思,吃饭都没以前好玩了。”
陈琪笑道:“阳阳哥吃饭确实看着下饭!”
桌上哄笑,黎多阳也笑起来。
陈伦滔滔不绝地说起以前的事,还有高中时其他班学生上课翻墙翻到外面的保安跟前一类的趣事,说相声似的,每隔一阵桌上笑声四起。
“第一次来这儿,就是给多阳赔礼道歉的,现在换他来给咱们赔礼了,得了,也是有始有终!”陈伦举着酒杯道,“当年要倒酒,他还一脸震撼的样子,真好笑,现在喝酒总可以了吧?”
黎多阳没说话,自己先喝了一口,喝完笑了下:“有点儿烈。”
笑声更欢。
气氛活跃,几个人轮流着拉着黎多阳叙旧,询问他在庆河的生活,黎多阳说得口干舌燥,很快就忘了自己之前烦恼的事,吃饭速度也快了起来。
快吃完时,他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下楼提前付账,再上来,感觉楼道的暗处有个人影靠墙站着,身形修长,很高,立在那里不动。
穿着衬衣,像是大人。
黎多阳以为是其他隔间喝醉的客人,没在意,回了隔间继续吃饭。
散了场,陈伦喝醉了,被余嘉文等人架着出去,路上还嚷嚷着要付账,听收银说已经付过后,立马醒了酒似地站直了:“谁付的?”
对方指向黎多阳。
黎多阳道:“说好了宰我一顿,你们都没怎么宰。”
陈伦气笑了:“你怎么还真……这我以后还怎么埋怨你无情无义啊!”
“那去了B城,再多宰几顿。”
“行,记得你的话!”
一群人笑哈哈地告别,各自离开。
陈伦执意要送黎多阳回去。
黎多阳笑道:“我和你新家又不顺路,打车就行,很快的。”
陈伦说了声“行吧”,又道:“你哥不是说让你给他打电话吗?”
黎多阳说:“没必要,他已经够忙了,而且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
陈伦打量他一眼,说:“倒也不是小孩子的问题。”
黎多阳:“什么?”
陈伦思忖着说:“你家里人当初那么做,其实我可以理解几分。”
黎多阳无声看向他。
“黎多阳,说句实话,有时候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无菌坏境里长大的,被保护得太好了,遇到好人正常人,你会活得非常幸福,可如果遇到坏人,可能受的伤也是几倍叠加的……就是看着很好骗,也很容易原谅别人,同样是朋友打车回家,我不放心的只有你……”
夜幕深沉。
黎多阳眉峰拧起,接着笑道:“你错了。”
“嗯?”
“陈伦,你有恨到想让对方去死的人吗?”
陈伦摇头:“咱么才多大啊,而且比起大多数人,算是生活最幸福的那一部分了,哪有那么大的恨……”
黎多阳说:“我有。”
陈伦怔住。
黎多阳轻笑了下:“在别人眼里,那个人可能只是失手推倒我一下,应有的赔偿也没少,除此以外,再没有对我做过任何事,我就算讨厌,应该也只是普普通通的讨厌……可我不是,我真切地恨着他,甚至无数个夜里,希望他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
庆河的两年时光,黎多阳有时候也会想起穿来前的生活。
他大多数都在病房和家里度过,他做过许多的事,打游戏,看书,学编程,为了讨好父母编写他们喜欢的题材小说……因为不会写,只能按照套路去想象男主惯有的背景。
黎多阳无数次想象着自己如果回到过去会做什么?
每次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抹去裴佑平的存在。
高考后,他一度失眠,在失眠的夜里想到了无数个成年后对付裴佑平的方法,每个方法的结果都毫无余地。
可惜现在那人离开了。
风有些冷,陈伦觉得他的笑也有些渗人,忍不住问:“你是说……”
“陈伦,”黎多阳却一反常态打断他的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啊?什么?”
黎多阳看向前方的车流:“如果你很难交朋友,你会把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和恋人混淆吗?”
陈伦一顿,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黎多阳没说话,卷翘的眼睫微垂,像是在想事情。
陈伦担忧道:“我还是送你……”
这时,一辆宾利在不远处的路边停下,车窗打开,男人探出头,朝黎多阳招手。
黎多阳眼神微变,朝对方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陈伦以为那是他哥的司机,拍拍他背:“去吧,回头再找你玩。”
陈伦离开后,黎多阳才缓缓走过去。
打开车门,后座却没人,他刚要问,身后响起脚步声。
扭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阳阳,我们顺路。”
眼前的人穿着黑色衬衫,和许久前楼道里的身影完全重合。
黎多阳抿唇,面色不动,直接上车。
裴时屹看他进去,才从另一边上去。
车子上路。
黎多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时屹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唇角往下压了压:“和你一起来的。”
黎多阳:“……”
白天对方那一番“告白”后,黎多阳没办法还能坦率到像以前那样和他相处。
全程无话。
裴时屹让司机在小区门口停下,随后下车送他回家。
起风了。
路灯下,有人在遛狗散步。
黎多阳说:“就送到这吧。”
裴时屹看着他:“你忘了,我住你家楼上。“
黎多阳愣道:“你要搬回楼上?”
“我每一段时间都会来。”
“……”黎多阳转开视线,“好吧。”
走到楼道附近的一棵树下,裴时屹停了下来。
黎多阳余光瞥向他。
裴时屹没再克制自己的情绪,似乎在笑:“你居然真的一直在庆河……”
看来和陈伦他们说的话,裴时屹都听到了。
黎多阳回江雲后,本来也没瞒过这事,他说:“是的。”
风声阵阵。
那道晦暗的眸子直直看过来,一瞬间无数情绪在里面涌动,最后还是抑制下去,青年伸手撑着那棵树,他低下头,几秒后才抬起,看向黎多阳。
目光灼人。
黎多阳始终没动过分毫,他面色不改地回视着那道视线。
月光暗淡,他说:“裴时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除了朋友,我还有家人,你也是一样……我不明白,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道身影僵住。
“你有没有想过,你万一真死在了浴缸里,你家人怎么办?我又要怎么办?知道这件事后,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里?”他猝然笑了,“我不会,不会愧疚,我只会觉得你是世上最胆小的胆小鬼!”
那双眼瞳微微一缩。
树下的人影本能地摇头,动作变得局促起来。
黎多阳正要往前走,身后的人猛地抓住他的手:“不是!我不是!”
嗓音带着几分恐惧,青年慌乱地说:“没有要死,我没有!我说过要去找你的,怎么会死呢,绝不会死!”
“……”
黎多阳本意并不是刺激他,此时看他这样,以为是病情影响,只好先发制人,抬手捧住他脸道:“你先冷静!”
那张脸果然不动了,几秒后,贴着他的手格外听话地点头,似乎怕吓到他,连声音都放轻了:
“我没有要死,只是泡澡的时候,想起阳阳喜欢水母……”他悄声道,“我只是想当一次水母,一次而已,我才不会死,爷爷不来,我也会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