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守孝

十一月十四,大雪。

平京城下了初雪,一下就是三天。

郊外的陆家庄,被积雪覆盖着,就连进庄的路都不太好走。

庄子很冷清,看得出有阵日子无人清扫。

庄内尚有十亩荒田,背靠一座名为卧葫芦的双峰,峰间夹着一抹涓涓细流,此刻也已冻成寒冰。

林林总总加起来,方圆五十亩的土地,却只住着陆长歌一人。

干净整齐的卧房内,陆长歌坐在塌上,翻阅着爷爷留下的古籍。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丧服,手臂上还绑着服丧时才戴的黑布。

陆长歌沉默着将古籍收起,阅读的兴致骤然全无。

明明已经过去了快三年,连守孝期都要过了,可他还是没能走出爷爷离世的悲痛。

毕竟……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或者说,是他认可的唯一亲人。

从陆长歌记事起,他就没有见过他的爹娘,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可爷爷却说,他的爹娘都活着,只是他们都有大事要做,无法陪在他身边。

但陆长歌不理解,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他们在儿子弱冠之前,都没来看过一眼。

什么样的大事,能比至亲离世更重要!

对于父母,陆长歌说不上怨恨,毕竟这些年没有他们,爷爷也将他照顾的很好。

可终究谈不上亲人。

这世上的亲人,他只认爷爷,也只有爷爷。

陆长歌摇了摇头,将烦躁的思绪抛之脑后。他走到窗边,看向屋外的院子。

爷爷的墓就立在那里,他亲手埋的。

爷爷走后,他遣散了全庄仆役,曾经繁盛的庄子如今也陷入凋零荒废。

陆长歌叹了口气,望着漫天飞雪。

大雪染白了远方的山尖,这片银色的世界,与蔚蓝的天空交相映辉。

只可惜这么美的风景,他却一个人独赏三年。

“长歌!”

远方的呼唤将他从思念中唤醒,风霜的背面,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闯入了他的银色世界。

陆长歌忧伤的脸庞上,难得的露出一抹笑意。

那是他最好的兄弟,余庆之。

余庆之翻身下马,在院外抖去斗篷上的积雪,迫不及待的冲进温暖的屋内。

“还是你这屋暖和,我这一路过来,都快冻死了。”

陆长歌将火炉朝他推了推,对余庆之的到访,他感到很意外:“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来了?”

“这不齐国公家的小儿子中了文进士,国公府的庆宴都快摆了一个月。平京城上下有名有姓的才俊都被邀请去吃酒,咱们武院里就剩个寥寥数人,林师索性给咱放了一天假。”

余庆之好不容易从繁忙的应试中抽身出来,难得有喘口气的功夫,顿时嚷嚷着要喝两杯。

陆长歌无奈的笑了,从榻上站起,拿出两只茶杯。

守孝期不得饮酒,一壶热茶已成了两人这个冬天的默契。

一杯热茶下肚,余庆之暖和了不少,话匣子也渐渐打开:“现在平京的贵人都说,天下之才共一石,齐府双龙独占八斗。要我说啊,若不是你守孝三年,还有那齐府大郎什么事!

“当年武举新秀榜,你可稳压齐斌一头,若你俩一同应试,指不定谁最后高中武状元呢!”

听了这话,陆长歌缓缓垂下头,双眸木然的在茶盏上飘忽,思绪渐渐飞远。

大夏王朝文武并立,在文武两科上都分别设立了严谨的科举选才制度,分文武进士。

文进士修行济世救民的道法,入道宫、六部或地方府衙为官。

武进士修行万人敌的战法,入六扇门、禁军或任地方将校。

得益于大夏开国太祖的英明远见,科举制自八百年前设立,延续至今,已经演变成夏朝唯一的晋升阶梯。

即便是皇亲国戚、功勋贵族,若过不了科举一关,别说承袭爵位,能躺在家族的余荫下安享余生就算不错了。

开国至今,不知有多少大姓因为后继无人,消失在漫漫人潮中。

陆长歌笑的有些苦涩,曾几何时,他也是科举场上的弄潮儿。十岁习武,十四岁武道入品,名动平京。十六岁入八品。

历年评定武科举子的新秀榜,原先只开了天地二榜,用于评选综合实力前二百的考生。

而因为他的出现,排榜者特开人榜,用以评举十八岁之下的潜力新人。

在人榜的一众天骄中,他毫无争议的稳居榜首之位。

就连去年高中武状元的齐斌,当年号称齐府幼龙,也依然溃败在他手下。

六扇门捕神,天下公认的武神赵传武也曾赞之曰:”天下武道分九品,以陆家大郎的资质,未必不能窥视那遥不可及的一品阳神境。“

可惜……时过境迁,在这三年间,科举却离他越来越远。

在爷爷走后,他的修为再无寸进,甚至开始慢慢倒退。先是从八品退回九品,武道根基的气海迅速衰竭,直至与普通人无异。

一夜之间,平京城武道第一天才泯然众人的传闻,闹的人尽皆知。

初时,还有许多不信邪的同窗,特意来山庄宽慰他。日子久了,当众人彻底断定陆长歌废了以后,山庄的访客就只剩余庆之一人。

不过陆长歌也不见怪,毕竟听说当年为了力挺他,不少寒门出身的武进士,贬官的贬官,外放的外放,不来他家门外啐两口就算不错了。

他很难想象外界现在对他持着什么样的骂名或讥讽,不过……好在还有余庆之。

余庆之还在绘声绘色的给陆长歌描述着这些天武院里的趣事,似乎完全没将齐府的盛宴放在心上。

陆长歌默默叹了口气,余庆之在武道上天赋不差,若不是为了搏个高位,也不会拖到现在不去应试。

按理说,齐府举办盛宴,拉拢寒门天才,也该有他一个位子。可前些年陆长歌鼎盛时期,将平京城的勋贵子弟压的太狠,差点在寒门与勋贵之间爆发争端。

一来二去,平京城的勋贵们都视他为眼中钉,也连累了余庆之。

陆长歌将恼人的思绪甩开,许久不见好友,本以为能有许多话说,没成想还是三句离不开科举。

“明年的春闱,可是最后一次了,你准备的如何?”

余庆之自信的拍了拍胸肌,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却又忍不住打趣道:“若是这次不成,咱兄弟二人便一起打理你这山庄,这儿山清水秀的,后半辈子做个平凡的小地主倒也不错。”

夏朝每年的科举,是文武二科交替举办,因此无论对于文科还是武科的备考生,一次不中,下一届都需要等待两年。

其中文试的报名年龄限于十八岁之下,武科则在二十。

余庆之和陆长歌一般大,都刚过完十九。明年开春,是他们高中的最后一次机会。

看他说的轻巧,可对于他们这类从小被寄予厚望的天才,前途断尽,往往比死了更难受。

不仅在于出人头地的机会,就连武道突破六品的密法,都被朝廷牢牢把控着。

从小无话不谈的两人,面对科举这个敏感话题,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直到茶水放凉,余庆之才微微回神,看着陆长歌一身简朴的丧服,身上再也找不出往日的英姿。

他默默的捏紧拳头,披着斗篷漫步向屋外,看着飞舞的雪花,他想起了从前的一段典故。

曾有人将文武之争比作梅与雪,天下文人墨客自诩高雅,以雪自居。

可陆长歌却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寒梅与白雪都是转瞬即逝,可梅花独特的香气却足以令之流芳百世。

余庆之心怀不甘的走了,临行前,他留下一句:“长歌,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余庆之不相信你会是庸才。”

“明年开春,庆之等着你回来。咱们哥俩骑白马,一道去西华门唱名!”

……

陆长歌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被风雪掩埋,重重的叹了口气。

世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至亲离世,悲伤过度,坏了武道根基。

然而事实的真相,那些潜藏在他身体里的秘密,天底下只有爷爷与他自己知道。

从他幼年识字起,爷爷便给了他一本颇为奇异的古籍。

古籍的名字叫胎心术,说不上算是武学功法,全篇只是七张光头小孩的简笔画,摆成了一个个怪异的姿势。

姿势非常的扭曲,一开始陆长歌连第一张画上的动作都坚持不下来,可爷爷却一直强迫着他。

在爷爷临死前,老人家拉着陆长歌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不论未来发生什么,胎心术都不可荒废。

还说再坚持三年,只要能以第一张画上的动作运气自如,一切自见分晓。

算算时间,今天正好是三年整。

陆长歌盘腿坐下,身体极度扭曲的舒展开,手脚翻转倒立,天地间磅礴的元气不断朝他汇聚。

若是往常,元气在他体内运转一周后,就会在气海内莫名其妙的散去。之后便是身躯微微一颤,绵软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可这一次……陆长歌明显能感受到不一样!

大地仿佛与他连成一体,扭曲的姿势并未给他带来丝毫痛苦,反而令他感到舒缓平静。

元气在经络间游走,熟悉的感觉让他兴奋期待之余,却又不免担心再一次失望。

直到元气化作真气后,在气海内安静的盘旋一阵,温暖的小腹渐渐隆起,鼓成圆球状,再缓缓收腹……

陆长歌难掩激动的神色,乃至捂着脸泪流不止。

回来了……都回来了!

这三年来消失的天赋,黯淡的昔日荣光,随着体内真气的逐渐充盈,这份独特的感觉终于回来了!

在这一刻,陆长歌张开双臂,拥抱着风雪后的朝阳,仰头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