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珝是真的冻坏了。
祁砚旌抱着他,感觉到不到他身上任何正常人该有的体温,大冬天说话竟然也哈不出白气,渐渐失去意识。
一直候在一边的医生快速看了看许珝的情况,面色不太好,让赶紧送医院。
祁砚旌抱着许珝上了改装成小型医务室的房车,闫崇平给助理导演交代了几句也跟上车,车门一关老司机师傅一脚油门,直接把房车开出跑车效果往医院冲。
医生拿体温枪给许珝测了测额温,看到上面的数字时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又从医药箱里拿出一支体温计塞进许珝嘴里,头也不回地冲张畅吩咐:
“快准备干燥的厚毛毯,把他身上湿衣服全脱了,热水袋越多越好!”
祁砚旌已经在给许珝脱衣服,动作迅速但不慌乱,整个车里就剩他和医生还沉得住气。
闫崇平坐在角落,从祁砚旌和医生忙碌的身影里瞟到一眼许珝青白的指尖,惊得脸都白了,不敢出声打扰,看见祁砚旌给许珝脱衣服,立刻自觉地捂住眼睛扭过头。
许珝意识不太清楚,呼吸也很微弱,祁砚旌扒掉他身上冰凉湿透的衣服,第一次看见了许珝的身体。
瘦得可怜,锁骨凹陷肩胛突出,抱在怀里薄薄的一片,原本绸缎一样莹白的皮肤呈现出异样的青白,锁骨到肩膀一条长长的疤,更像把这具身体仅剩的生命力都扼杀殆尽。
祁砚旌鼻尖发酸,接过张畅递来的新毛毯把许珝牢牢裹起来,不忍心再看。
医生掐着时间从许珝嘴里抽出体温计,神情凝重:“糟了,测不出来了。”
闫崇平蹭地起身:“什么?!”
冲热水袋的张畅惊恐踉跄,哇地一声哭出来:“啊——那我们许珝……我们许珝……”
祁砚旌被两人一惊一乍闹得太阳穴突突跳:“闭嘴!”
相比起来他镇定很多,问医生:“所以是核心温度跌到35以下了吗?”
“没错,”医生赞许地点点头,现在一团乱,也就祁砚旌还能扛事,“常规体温计最低只能测到34.4摄氏度,患者现在体温低于可检测数值,剧烈寒战呼吸减弱,不排除进入中型低温,我们现在条件有限,没办法测到更准确的核心体温,只能先简单地外周复温。”
他扭头看张畅:“热水袋好了吗?”
张畅听了一番云里雾里的话,泪珠子还挂在脸上,才大概明白只是那个温度计测不到更低的温度,不是许珝没体温了,愣愣点头:“有、有……但只有一个,剩下的还在充电。”
他连忙把唯一的热水袋递给祁砚旌,看祁砚旌放在许珝胸腹间,热水袋外有一层毛绒套子,贴着皮肤也不会烫伤,但祁砚旌动作依旧很小心。
闫崇平看到这一幕,抹了把汗堪堪坐了回去。
医生继续给许珝测血压心率,叮嘱祁砚旌:“祁老师,一定注意给他保暖,看心率有没有异常,失温症最怕心率不齐再扯出别的并发症,我现在去联系医院那边准备。”
祁砚旌点头:“好,辛苦了。”
医生颔首:“应该的。”
全程祁砚旌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镇定,和张畅闫崇平两人反差鲜明。
但只有离得最近的医生,才能看到他抱着许珝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小心,微弓的脊背却像构筑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只把许珝作为珍宝纳入其中。极致的坚硬和柔软同时出出现在他身上,竟然丝毫不显得为何。
祁砚旌抱许珝的模样绝不是单纯的同事之情,医生眸光微动,没再做出逾越自己本分的举动,眼观鼻鼻观心退到一边给医院打电话。
张畅拧开保温杯,想给许珝喂点热水,被祁砚旌拦下来:“他现在不能喝。”
“啊?”张畅不明所以。
祁砚旌手掌搭在许珝颈侧,说话声很小,像是怕吓到许珝,神色却很严肃:“他体温太低,直接喝热水容易低血压,反而降低核心温度,严重的话还可能休克。”
张畅被休克两个字吓得后退半步,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但祁砚旌怎么会知道这些。
“咳,”闫崇平在一旁解释:“砚旌第一部戏就是在雪山拍的,有经验。”
“原、原来是这样,”张畅嗫喏道,不敢再碰许珝:“对不起祁老师,我不知道不能喝热水,幸好有您在。”
医生挂断电话回来:“现代人很少能接触到低体温症了,你不了解也正常,没事。”
“谢、谢谢。”张畅连连点头,另外几个热水袋也冲好了,他立马拿过来给祁砚旌,两人合力将许珝周身都堆上热水袋。
车里空调温度开得很高,祁砚旌只穿一件衬衫都热得冒汗,全身只有怀里接触到许珝皮肤的地方是冰的。
好歹热水袋和祁砚旌人肉取暖有些作用,十几分钟后,许珝睫毛颤了颤像是悠悠转醒。
小小的颤动像搅在了祁砚旌心上,也让祁砚旌周身的血液活泛起来,“许珝?”他压抑着涌动的情绪,轻柔地叫许珝的名字:“哪里难受?”
许珝目光没有焦点,意识依旧混沌不清,在祁砚旌耳边呢喃:“我……我演得还好吗……”
祁砚旌没料到许珝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心心念念都还是那场戏,心里百味杂陈,“很棒,”他鼓励地摸摸许珝的头,“我们珝珝特别厉害。”
闫崇平应声附和:“对,特别棒,爆发力太强了,以前我一直觉得你的优势在台词和基本功,现在看下来,你的情绪感染才是最强的,千万保持,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孩子!”
张畅也一个劲点头:“专业的我看不懂,但小珝你演得我哭惨了!”
在场所有人都给出了毫无保留的夸奖,许珝却不知被哪个词触动了,眼眶骤然红了起来。
他水汽汪汪的眼睛看着祁砚旌,又好像看向很远的地方:“我……有灵气吗?”
祁砚旌不知道许珝为什么说这个,只能抱着安抚:“当然,我们珝珝是最有灵气的孩子,有灵气还努力,没有比你更棒的人了。”
许珝鼻翼微动,泪水断了线一样从眼尾往下滑,声音弱得让人心疼:“有灵气的话,妈妈会喜欢我吗……”
祁砚旌手一顿。
……妈妈?
涉及到家事隐私,闫崇平额角抽了抽,立刻闭嘴闪到一边。
张畅却愣住了。
许珝是孤儿,非要说的话,也只有后来领养他的秦阿姨算得上是母亲。可据他所知,许珝被领养的时候已经不小了,秦阿姨没让他叫过妈妈,之后没几年,秦阿姨也因病去世了。
许珝,根本没有妈妈。
张畅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颅内地震半天也想不出理由。
祁砚旌虽然明白许珝指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亲生母亲,神色却没比张畅好多少。
他对许珝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口中的妈妈是怎样的人,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事,甚至不能给出许珝任何回应。
空气一时变得极度安静。
许珝似乎彻底混乱了,眼泪止不住地淌,执拗地想得到一个答案:“她会喜欢我吗?……她可以……喜欢我吗?”
祁砚旌心里酸得厉害,许珝呢喃的只字片语都让他难过得不行。
什么叫可以喜欢他吗?
许珝妈妈到底怎么对他的?
演得好就喜欢,没有灵气就不喜欢了吗?
“会的,”祁砚旌抱紧许珝,“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珝珝不怕。”
许珝身上没有力气,眼泪把祁砚旌胸前的衬衫都沾湿了,也哭不出多少声音,低低地在他怀里发抖。
车里的沉闷压抑没能持续太久,到医院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许珝先被推去急症室走了一趟,住进病房后开始高烧,引起肺炎,昏昏沉沉中不知道梦到什么伤心的事,眼泪掉个不停。
祁砚旌守了他一夜,耐心地哄着,虽然许珝高烧昏迷不一定能听见,但他总觉得,许珝在梦里那么伤心,如果再没人哄哄,他的宝贝该多可怜啊。
可一整夜过去,祁砚旌越来越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和许珝之间没什么阻碍,现在才明白,未知才是最大的阻碍。
如果是他的世界,哪怕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他都能想方设法去探寻真相。
可许珝不是他这个世界的人,他来自一个完全未知领域,有完全未知的经历。
这种未知不同于知识的匮乏,无法弥补无处摸索,是让人无能为力的、十分挫败的空白。
许珝走近他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而他想接近许珝的心,只能寄希望于许珝愿意告诉他,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祁砚旌陪许珝坐到天亮,一直到许珝高烧退下去一点,才短暂的离开病房一小会儿,精疲力尽,血液里却又涌动着一定想要接近许珝的亢奋。
私人医院的休息室,剧组制片,节目组总导演,还有许珝的经纪人都在里面。
祁砚旌推门而入,在皮质沙发上坐下,“怎么回事?”
他被张畅一个电话叫过来,面前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
制片递给他一个平板:“昨天拍摄的戏份被曝光到网上了,许珝进医院的事也没瞒住,今天原本的杀青宴推迟了,跟过来的粉丝扑了空,网上闹得不可开交。”
祁砚旌接过平板滑动着翻了翻,跳海的戏份被人从远处拍了一小部分片段,因为隔得远,画质很差,甚至看不出是许珝,但往海里跳的动作一清二楚。
结合许珝进医院被拍的画面,一时物议如沸,有被带节奏指责剧组不顾演员安危拍危险戏份的,有说许珝身体不行还强行加戏拖累剧组的,还有单纯为许珝身体担忧的粉丝。
节目总导演说:“跟来看杀青宴的粉丝我们已经进行了安抚,正式通稿也发了,许珝那边也对病情做出了解释,网上怎么议论都是小事,主要现在电影内容曝光了……”
电影拍摄过程中的内容未免剧透都一定要严格保密,很多剧组在画面泄露后会选择直接删除这一部分,总导演或许也在犹豫这点。
“我们已经在最大限度的删除剧透视频,但互联网上,只要流出的东西,不管怎么删都不可能删得尽,所以祁老师你看……这段怎么处理呢?”
祁砚旌反复看着模糊的跳海视频,捏着平板的指尖发白,即便连许珝五官轮廓都看不清,可他纵身投入海里的画面,还是让祁砚旌看一次心就痛一次。
“不删。”祁砚旌深吸一口气关掉平板。
“这场戏是全片的精髓,删了我们这部电影也不用放了。”
是全片的精髓,也是许珝的心血,因为这么一个糊成马赛克的视频就放弃许珝的心血,祁砚旌第一个不答应。
总导演和制片对视一眼,“好,不删,我们再尽量的删掉流传的视频,粉运那边也让后援会盯着,杜绝私下传播,尽全力保留这段戏。”
祁砚旌起身,揉了揉眉心:“辛苦你们,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好好,交给我们处理。”
祁砚旌点头,推门往病房走。
黑暗的病房里,遮光窗帘没透进一丝阳光,床上的人面色苍白眉头紧锁,陷在深深的痛苦里。
许珝做了很长的梦,梦到自己的家乡亲人和过去。
“刘女士,您儿子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演技,以后一定前途无量啊!”
“刘姐,真羡慕你啊,儿子又乖又懂事,这么小就给你挣钱了,你怎么养的啊?”
“这么有灵气有天赋的孩子,刘女士,您一定要好好培养啊!”
“我儿子真棒,这场戏怎么演得这么好,我们珝珝真是天才,是妈妈的心肝宝贝。”
……
“就是那个许珝吗?他以前演戏挺有灵气的呀,怎么现在演成这样?”
“这孩子匠气也太重了,看他上一个动作就知道他下一个要做什么,科班培养出来的机器人,明明以前未经雕琢的灵气就很好,现在,唉……”
“所以书读得多有什么用,16岁就上大学有什么用,科班读到硕士又有什么用,学的全是理论根本不会演戏了,可惜啊,我现在还看他以前的戏呢。”
……
“你为什么演不出来了?小时候我们不是很会吗?珝珝告诉妈妈,为什么不会演了?”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学表演,就是为了让你学成个傻子什么都不会了吗?我要你的破学历拿来干嘛!”
“我已经不记得你上一次接到戏是什么时候了……你恨我对不对,恨我逼你演戏,恨我逼你挣钱,所以你把灵气全藏起来了就是为了报复我对不对!”
女人尖锐的指甲攀上脖颈,浓重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耳边嘶喊歇斯底里:“你说话啊,说话啊许珝!你就是恨我,就是想报复我是不是!!”
窒息到达顶峰时,许珝胸口剧烈痉挛,猛地睁开眼,双眼遍布血丝,惊惧未消。
眼前是黑乎乎的病房天花板,加湿器在床头呼呼冒着白气。
许珝心跳飞快,只能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喘息,一生最恐惧的事都被浓缩到短短的梦镜,压得许珝快要崩溃。
他大脑一片混乱,几乎分不清自己在哪,是在书里,还是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他不想回去。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四处找不到手机,没有手机就分辨不出现实,恐惧陡然攀升。
祁砚旌呢?
祁砚旌也不见了。
许珝像再一次被扔进冰冷的海里,从头到脚凉了起来。
他还戴着鼻氧管手背打着吊针,毫不犹豫地全部扒掉,手背滚出一串血珠也不在意,跌跌撞撞要去找祁砚旌。
惊慌失措地走到门前时,有人从外面拉开了门。
走廊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祁砚旌也好好的出现在他面前。
许珝鼻尖陡然一酸,心脏落回原处,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全是祁砚旌熟悉的味道。
祁砚旌声音是压制不住的慌乱:“许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