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护城河以北、洋泾浜以南,有一块986亩的狭长土地。这块土地虽小,却东临黄浦江,北与英租界隔河而望,是一处不折不扣的风水宝地。
1849年,法国驻沪领事敏体尼从上海道台手里,强租了这块风水宝地。这正是最开始的法租界。在日后的岁月里,法国人通过向西扩界、筑路,使法租界的面积达到一万五千余亩。
法国是个集权制国家,这一点也鲜明地反应在法租界里。与公共租界不同,法国人对法租界的控制相当严密,租界内建筑风格整齐统一。
在旧上海,法租界是有名的高档住宅区。租界内遍植梧桐,建筑风格与万里之外的巴黎非常相似。因为法租界,旧上海也得到了“东方巴黎”的美誉。
此时的法租界洋泾浜南岸,有一条法国人新造的马路,名为爱德华路。沿爱德华路一直往东走,便是黄浦江西岸,也是洋泾浜汇入黄浦江的地方。
这里一向都很热闹,矗立着法国洋行、酒馆、咖啡店、杂货店。初来法租界的法国侨民、水手通常在此登陆,经常误以为来到了某个法国港口城市。
10月2日这一天,这里又格外热闹。日本武士刺杀英、俄两国外交官,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为了向英俄两国谢罪,武士首领吉田松阴公开宣称,要在法租界公开切腹,以日本武士最光荣、最残忍的自杀方式,求得洋人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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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上海的报纸争相报道刺杀事件,又极力渲染切腹的痛苦、光荣,吊足了华洋绅民的胃口。
从报纸上,很多人第一次了解到切腹这种残忍、痛苦的自杀方式。人们尤为不解的是,日本武士居然把切腹作为至高无上的荣誉,切腹居然还有那么多名目。
对于日本武士来说,战败、犯错要切腹,劝谏主君要切腹,保全财产、子孙要切腹,有志难遂的要切腹,蒙受冤屈的要切腹,为了荣誉要切腹,为了名声要切腹……
切腹的名目五花八门。甚至,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还有武士为了殉死,为了追随死去的主公而切腹的。
对于华人来说,日本人的切腹精神,只能从先秦时代的游侠、义士中寻求到一丝蛛丝马迹。
对于洋人来说,切腹自杀违背基督教基本教义,无疑是野蛮的、不文明的。
不管怎样,吉田松阴声称要公开切腹谢罪,还是极大地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
这天,爱德华东路挤满了前来观刑的人。租界工部局不得不出动巡捕维持秩序。
作为切腹仪式的幕后操盘手,吴捷向各国外交官、各国军官、工部局、华人士绅发出邀请,请大家共同作为见证人,接受日本人的歉意。
有了吴捷的暗中支持,吉田松阴的切腹仪式铺陈得非常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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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东路的滨河广场上,铺设了一张擦洗干净的榻榻米。这张榻榻米来自上海公共租界内的日本商人。受刺杀事件牵连,他们也受到租界工商局的拘留、审问。
吉田松阴一身洁白的和服,在“介错”木户孝允的陪同下,镇静地走向榻榻米。介错负责在吉田松阴切腹后,快速砍下他的头颅,减少他的痛苦。
担任介错是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通常由切腹人最信任的朋友担任。介错必须精通剑术,一刀砍下切腹人的头颅,但要确保脖子处的皮肤与身体依然联接,方便下葬切腹的武士。
木户孝允与吉田松阴一样,属于长州藩武士。他非常好学,师从吉田松阴,又从斋藤弥九郎学习剑术,向江川英龙学习西方军事学。
历史上,木户孝允与萨摩的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一起被并称为“维新之三杰”。他在幕府末期称“桂小五郎”,是尊王攘夷派核心人物。
与激进的高山晋作、伊藤博文不同,24岁的木户孝允对时局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与吉田松阴观点颇为相投。
他们认为攘夷事业任重道远,日本应该忍辱负重,先推翻幕府,统一国内军政,然后向复兴会、向洋人学习富国强兵之术。等日本强大了,再废除不平等条约,与洋人开战,一雪前耻。
八武士犯下的错,却得由吉田松阴承担。不难想象,英、俄两国定会以此为借口,再次兵临日本,逼迫日本让渡更多主权。
吉田松阴不得不切腹谢罪。木户孝允也不得不亲自砍下自己老师、好友的头颅。
木户孝允心情非常沉重,一到榻榻米上,便跪坐其上,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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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松阴走上榻榻米,冷静地向不远处的观刑台上行礼。
观刑台上坐着些大人物,包括吴捷、各国外交官、各国军官、上海士绅等。法国领事敏体尼、工部局董事、美国专员列威廉都亲临现场。俄国派来了两名军官,阿礼国没来,派来了一个秘书。
木户孝允毕恭毕敬地端起一个方木盘,呈给吉田松阴。木盘里装着吉田松阴的“肋差”。肋差是日本武士随身携带的短刀,长度不足一尺,锋利无比。
吉田松阴接过肋差,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放在身前。他再次郑重地向观刑台上的大人物行礼,说道:
“日本武士鲁莽行事,愚蠢地谋刺英国领事,误杀俄国公使。敝人代表日本武士,向诸位切腹谢罪,恳请诸位原谅,有劳各位检验。”
一名翻译把吉田松阴的日语翻译成中、英、法三国语言。
吴捷特意说道:“吉田松阴,你有什么遗言,不妨现在留下。”
吉田松阴闻言,讨来纸笔,跪在地上写下遗言,内容无非是洋人在日本肆意凌虐,日本武士义愤填膺,故有刺杀阿礼国之事。
他又说此事乃八武士私相谋划,外人一概不知,即便是吉田松阴本人也毫不知情。因此,吉田松阴恳请洋人公开审理伊藤博文等人,将真相大白于大下。
又请洋人惩治元凶,但不要牵连其他日本人,也不要迁怒于日本幕府、外藩、复兴会。再请复兴会善待日本留学生,让日本留学生学成归国,延续中日友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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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松阴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写下千余字。写罢,他将遗言呈在榻榻米旁,然后把和服脱至系带之下,露出精瘦的上身。
吉田松阴把衣袖插到膝盖下面,防止切腹后向身后仰倒。因为高贵的武士必须伏地而死。
沉思片刻,吉田松阴吟唱起一小段和歌,然后镇定地拔出肋差,注视着肋差上的寒光。
周围上千号观众,此刻鸦雀无声。大家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吉田松阴。
只见吉田松阴拿起肋差,镇定地把它插入左侧腹部,然后缓缓向右划去,再拉回左侧,向上一提。
切腹分为一字切和十字切,吉田松阴用的是一字切。不管哪种切法,都会划碎内脏,使武士承受巨大的痛苦。但切腹人必须强忍住,不得叫喊,否则就会被人耻笑,视作不够勇敢。
吉田松阴显然是个非常勇敢的人。他非常镇定,没有发出一丝呻吟。事后,他拔出肋差,身子向前伏倒,尽力伸出脖子,方便介错人斩首。
鲜血很快地染红了榻榻米。周围观众惊恐得张大了嘴巴。他们不明白吉田松阴为什么勇于自杀,在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时,竟然还能不发一声。
这时候,木户孝允站了起来,拔出长刀,一刀砍下吉田松阴的头颅。鲜血溅射出来,观众恐惧不已,发出惊诧的声音。有两个外国女人吓得当场晕倒过去。
木户孝允却面不改色,他匍匐行礼,用白纸擦干染上鲜血的长刀,又拿走血染的肋差。
两名法国军人走过来,把木户孝允押到一边,防止他持凶器伤人。
验尸官请观礼台上的大人物们查验尸体。
吴捷等人来到榻榻米处,只见吉田松阴已经完全倒在了血泊之中。这个满腹经纶的维新先驱,就这样以切腹这种暴烈的方式,倒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洋人们对这种切腹仪式深感不解,有人耻笑这是一种野蛮的行为,有人则持反对意见,认为这是一种勇敢的行为,也是一种虔诚的认罪态度。
华人同样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并不能打动阿礼国的铁石心肠。
吉田松阴以切腹仪式向洋人请罪,再次把“八武士”刺杀事件推向舆论的高潮。但是,他的死只博得部分洋人的同情。大部分英国人、俄国人仍然主张严惩凶手,借机严厉打击日本幕府、长州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