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山鸟对于横滨来说意味着什么的森鸥外并没有主动去做什么,只是在山鸟表明了身份之后,稍微用了一些推波助澜的手段。
因此,山鸟的师兄,老首领器重的医生,成为港口黑手党新任首领,并不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不是吗?
青雀正是清楚自己的二师兄所作所为,也正是如此,哪怕太宰从来没有说出来什么,也不会理所当然认为这个孩子能够承受一切。
“这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他说。
青雀闻言,微微一笑。
她抬手,轻轻拥住了少年,“不,这是必要的事情。”
“不仅仅是因为横滨,也因为,你是阿治。是我决定,要好好保护的孩子。”
少年的身体突然僵硬如同木头,窝在青雀的怀抱中,他沉默了很久。
“嗯。”
这是青雀对他的承诺。
而这个少年,也在这沉默之中,告知了青雀他未来想要做的事情。
自那一日之后,生活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起来了。
走在街道上的路人也不再惬意,而是提心吊胆。
时不时会有身穿黑色西装的人从书店的门外路过,哪怕他们已经尽量避免血腥的味道沾染上书店,却也不能够叫客人们放下防备。
让青雀决定关闭书店一段时间的,是三天前的一场爆炸。
发生在晚香堂的附近,仅仅是两条街的距离。那一声爆炸震耳欲聋,穿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就这样直击心脏,将所有人的恐惧拉到了巅峰。
名为恐惧的情绪将横滨的天空笼罩,如乌云一般,密不透风,随时都有可能将人们压垮。
出于担心,青雀拜托了五条悟将津美纪送到东京。就连柚杏与白濑,青雀都反复叮嘱二人不要轻易靠近,最好与羊的孩子们一起前往盘星教寻求庇护。
现在的横滨,人人自危。
老首领的愤怒随着生命的流逝变得更加毫无理由,甚至已经到了敏感的地步。
更是有所谓的挑衅人员处决论,只要是发现稍有挑衅港口黑手党的行为,都会被当场击毙。
“老师,现在已经很晚了,可以休息了。”织田来到青雀的身边,说。
青雀抿唇,视线透过窗户,落在了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上。
一场大雨将所有街道染上了深色。然而,湿润了泥土的不仅仅是雨水,还有那从尸体内流淌而出的鲜血。
“小织,我有预感,就在这两天。”青雀说。
她的眉间拧着一股消散不去的压抑,沉重的喘不过气。
织田听后,沉默片刻,就坐下来了。
“那就一起等吧。”他说,“太宰会好好照顾自己,因为老师已经答应他。这件事情之后会尝试着做螃蟹料理。”
“嗯。”青雀勉强扯了扯嘴角。
织田看着青雀,良久,说:“老师,会后悔吗?”
他的问题有些奇怪,青雀诧异片刻,就明白了织田的意思。
织田在询问她,是否后悔没有阻止太宰介入纷争之中。
“不,不会后悔。”青雀摇头,“阿治有着自己的想法。他是聪慧的孩子,总是比别的人更加敏锐,总是比旁人看到更多的东西。”
“我没有资格去干涉他的想法,同样的,也不能傲慢地去干扰他的行为。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现在的我都是不会后悔的。”
织田捕捉到了一个词语,“现在?”
青雀点头,“嗯,现在。”
“也就是说,老师在未来会后悔吗?”
“这是不一定的。在未来,我或许会因为此时的决定感到懊恼,想着如果当时的自己态度再强硬一点,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也有一种可能,我会因为此时此刻的决定感到庆幸,想着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真是太幸运了。”
“然,无论是在此时此刻去思考未来,还是在未来去思考此时此刻,事情都已经发生,已经不能再改变什么。所以,与其去关注那些不定性的因素,不如在现在坚定好内心,确保自己的内心不动摇。”
少女的笑容温和宁静,黑色的眼眸如倒影了天空的湖泊
“所以,现在的我,是不后悔的。”
小茶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织田不再言语,只是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个舒缓的弧度。
他为青雀倒上了茶水,与她一定等待这谁也不知道什么会到来的时间。
等待总是一个永恒的议题,它有时候会很长,有时候又很短。
长如恒星的诞生,短如火花的消逝。
当青雀收到了港口黑手党的消息,就知道,时候到了。
她起身,从小茶室内离开。
换好衣服。
织田已经等待在门口了。
黑色的小轿车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等待着人类的自投罗网。
“青小姐,请不用担心,不会发生什么的。”西装男人说道。
青雀闻言,朝他微微一笑,“嗯。麻烦你了。”
青雀与织田两人坐上了车。
车内的温度冷得冻人,好像一个把人困住的冰窖。
就这样,几人来到了港口黑手党。
兰堂站在门口,看见了下车的青雀,上前,笑容与往常别无二致。
“早上好,雀。”
“早上好,兰堂。”
织田被留在了一楼,青雀与兰堂进入电梯。
“森鸥外和阿治在首领办公室吗?”
兰堂点头,“首领的身体油尽灯枯,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一次召见森医生与雀,看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交代。”
他的语气很温和,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一字一句,他的语气腔调,都仿佛是在吟唱诗歌。
青雀的手指微微停顿,随后,她的面上出现了一丝微笑。
“嗯,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兰堂伸手,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递给青雀,“如果感到紧张的话,可以放进嘴里。这样心情会舒缓很多。”
青雀颇为哭笑不得瞧着这一颗水果糖,“谢谢你,兰堂。”
“叮!”电梯门打开了。
青雀接过糖果,将糖果收拢在掌心,“谢谢。”
兰堂笑容依旧,“我是雀的朋友,自然而然是站在雀的身边。”
他们之中没有人提及在不久将会发生的事情,却默契地感知到对方的心情,并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场寂静无声的合谋。
“咔嚓!”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少年的脑袋探出门,瞧见了青雀,立刻扬起可爱的笑容。
“阿雀~”
青雀眼眸柔软下来,“嗯。”
踏入了被黑暗包裹的房间之中。
巨大的落地窗帘将窗外所有的阳光遮挡住,房间内被漆黑笼罩。唯一的光亮,便是那病床边亮着的一盏小小的,昏暗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的台灯。
床上,骨瘦如柴的老首领睁大着眼睛,剧烈起伏的胸脯正在告诉所有人他企图活下去的愿望。
森鸥外站在床边,手中的动作温柔,小心翼翼。他的态度,轻柔如对待一只即将死去的,苟延残喘的野狗。
“山鸟……山鸟……”
青雀沉下目光,一步一步来到首领的床边,“许久不见,冒昧打扰您了。”
此时此刻,这个连呼吸都困难的老人,将目光定格在青雀的面庞。
“山鸟,山鸟……”
“独特的,格格不入的,山鸟……”他摆放在被褥上的手臂似乎想要抬起来,但是无论如何费力,也不能再和从前一样,把手掌放置于青雀的脑袋上了。
“医生……”
森鸥外意会,小心上前,“请问有什么吩咐吗?首领。”
“你……忠诚于我……忠诚于,首领的,我……”
森鸥外扬起笑容,“自然如此,我忠诚于身为首领的您。”
“杀了,所有人,都杀了……”
他一字一句说出来,吐出来的字眼带着死亡的气味,沉重地好似将所有的生机统统碾碎。
青雀垂眸,面无表情看着这个意识开始模糊的老人。
“杀光……医生。”
“医生……山鸟……”
他的声音实在是沙哑难听,呼唤死亡的乌鸦不断盘旋在他的意识脑海里,随时都要带走他的生命。
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太宰猛然上前,拉住了青雀的手。
也正是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清晰明了地听见了这个老人竭尽全力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那是……
“医生,杀死山鸟。”
“噗嗤!!!”
尖锐的手术刀划划破了干瘪的肌肤,刺入大动脉。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锋划开的伤口,争先恐后逃离温床,将一切都染上了鲜红色。
青雀瞪大了双眼,下意识想要拥抱身边的少年,将他纳入保护之中,却不想,眼睛被一双手捂住了。
“阿……治?”
拥抱,带着冰冷的味道。
“这种东西,就不需要阿雀去看啦~”少年的声线一如既往俏皮,然而溅在面颊上的血滴却在告诉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她突然察觉到,她的孩子,一个她想要保护的孩子,已经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了。
那个总是躺在被窝里央求她唱安眠曲的孩子,终于在她的面前展露了另一面。
“诶~太宰君,这个时候不可以趁机对雀酱动手动脚哦~”森鸥外的抱怨声传入两人的耳朵。
太宰松开了遮挡青雀眼睛的手,对森鸥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切!总好过秃头狐狸,从来就没有被阿雀碰过。”
错不及防被提及伤心的事情,森鸥外膝盖中箭。
“我,我相信雀酱内心还是有我的。”他说着,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青雀。
只见青雀拿出了手帕,擦掉了脸上的血渍,然后拉着太宰的手,检查有没有什么沾到了血的地方。
总之,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森鸥外:……大受打击!
他满腹委屈看了一眼青雀,“好过分,雀酱好过分,不管怎么说,身为师兄的我被雀酱嫌弃,真是太没有道理了!”
青雀终于把眼神给他了,不过很是嫌弃。
“啊,这样啊。”青雀充满敷衍了一句。
“嘛,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先代首领病逝,将港口黑手党托付给我。现在的我就是一个不讨人喜爱的社畜。雀酱不喜欢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只是会伤心而已……”森鸥外摇摇头,拿出的手帕慢条斯理擦拭着沾染了红色液体的手术刀。
银色的手术刀被擦拭干净,透着微弱的光亮,将所有人的面容都折射出来。
“以后,也麻烦小师妹了呢。”
青雀嘴角微微扯动,最后再看了一眼那床上“病逝”的先代首领,便拉着太宰离开了床边。
“这些话对我说没有意义。”她说。
森鸥外看着青雀,歪头,“不,怎么会呢?山鸟对于港口黑手党来说,可是很重要的。”
……
先代首领病逝了,并且在其弟子与山鸟的见证之下,将位置传给了医生森鸥外。
关于这一点,港口黑手党内众说纷纭。
有人提出质疑,认为先代首领将首领的位置留给一个医生过分牵强,哪怕是在山鸟的见证之下。
而作为干部,兰堂当然也被众人推出来讨要一个说法。
兰堂向众人的说法,便是确有其事。
先代首领确实对他说过传位的事情,只是没有告知他到底要把首领的位置给谁。
兰堂的话虽然暧昧不清,但是其与山鸟交好的关系,也让大部分人认可了森鸥外的位置。
毕竟那可是山鸟。森鸥外作为山鸟的二师兄。应该不会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何况先代首领很器重他不是?如此想来,将首领的宝座推给医生,也不是什么不能相信的事情了。
先代首领的葬礼在一个月以后举行。
作为现任首领的见证人,从前受到庇护的青雀,自然而然需要参加。
谁也不清楚雨伞之下,人们面孔呈现出来的悲伤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情假意的。
而这其中的悲伤又掺杂了什么东西,无人得知。
白色的花朵与棺椁一起,被泥土填满。到最后的最后,只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墓碑。这位首领生前所有的行为,言语,面容,都与这个墓碑一样变得冰冷起来。
当横滨内最大的暴力组织突然更换了首领,理所当然引起了剧烈的动荡。
不少的组织想要趁着此次机会一跃而上,成为横滨新一任的黑夜霸主。却没想到全都折戟沉沙,最后都被港口黑手党蚕食,成为了其养料的一部分。
新上任的首领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慢悠悠地诱导猎物进入陷阱,笑着看对方如何挣扎,最后在猎物精疲力尽的时候,一口咬掉猎物的脖颈。
作为此次事件的主要人物之一,青雀也受到了不少的骚扰。
时不时就会有杀手找上门想要取了青雀的人头,都被织田打包送去了港口黑手党,交给太宰治获取情报。
人心惶惶的日子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总算在三个月后慢慢回归了平静。
起码表面上,这些组织已经清楚,新上任的首领手段不比先代差到哪里去。
而这三个月的时间,青雀将全身心都投入了《晨间,正午,夜幕》之中。如果不是织田定时会到书店内,青雀估计就完全忘记还要吃饭休息这一回事。
即使是偶尔的出门取材,青雀也都是念念有词,手中的动作不停。
而被取材的异能特务科、武装侦探社、港口黑手党以及盘星教,对于青雀几乎陷入魔怔的状态毫无办法,只能不断地叮嘱她注意休息。
甚至连夏油杰原本拜托青雀照顾的芥川兄妹,身体都恢复如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选择留在了盘星教。而在青雀偶尔过来取材的时间,他们都会在一边默默的跟着。在某些时候,芥川银还会询问青雀一些问题。
尽管忙碌,青雀依旧会认真思考且耐心地回答她一些看起来颇为奇怪的问题。有时候实在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等反应过来之后,还会很认真地向她道歉。
今天,又是来盘星教取材的一天。
青雀的取材总是很安静。她会静悄悄站在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安静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如果有人过来与她打招呼,她便会扬起温和的笑容回应。
但是,当她沉浸在思考之中时,没有人会上前打扰。
无论是多么想要与她亲近的□□,还是活泼的孩子,哪怕是身为教祖的夏油杰,都只会在她的身边安静停留片刻,然后留下一张小毯子、一杯温热的茶、或者是一颗糖果、一束鲜花。
“今天也很晚了呢。”青雀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已经是傍晚了。
“要留在这里用餐吗?”夏油杰问。
他朝青雀扬了扬手机,“悟说今晚硝子难得空闲,所以今晚会过来。”
“小织呢?”青雀询问织田。
织田恍惚了一会,说:“请问,有咖喱饭吗?”
“这个是当然有的。只是可能没有织田想要的那种辣度。”夏油杰说。
“啊,已经足够了,很感谢。”
于是,两人就打算留在盘星教用过晚餐再离开。
“那个,山鸟姐姐!”
女孩的声音叫住了青雀。
青雀回头。
“银,怎么了吗?”青雀微微弯腰,与女孩对视。
芥川银稍微躲闪了一会青雀的眼眸,隔了一会,才拿出一只笔,“这是,山鸟姐姐落下的笔。”
青雀伸手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掉了一支笔。
她接过笔,“谢谢你,银。如果不是银帮我留意,今晚或许我会很苦恼的。”
芥川银猛然红了脸蛋,“不,这没什么。”
她并没有和之前一样马上就离开,而是站在青雀面前,支支吾吾了许久。
察觉出女孩的一些心思,青雀扭头对夏油杰与织田道歉,“我和银有小秘密,两位男士不可以听哦。”
夏油杰无奈,“好吧。”
织田闻言,便点头,“好的。”
等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银观察清楚周围没有人之后,终于对青雀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那个,我很感谢山鸟姐姐!”
“山鸟姐姐总是很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上一次,我不小心弄脏了山鸟姐姐的裙子,姐姐也没有斥责我。所以,我很感谢山鸟姐姐!”
青雀感到诧异,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只是柔下了面色,轻轻抚摸女孩的发丝,“不用谢哦。”
青雀的安抚,成功让心跳不止的女孩冷静下来。
庭院里的花朵,小小的一团,像是棉花糖一样。青雀看见了一片被雨水打下来的花瓣,便上前,将它捡起来。
“银,这一片花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哦。”
花瓣被放在了小女孩的手中。
紫色的,小小的一片,重量轻地感知不到。然而只要捏在手中,就能从中感受到柔软和细腻。
银呆愣地看着手中的花瓣,不明白青雀的意思。
“银,就好像花瓣一样。”青雀笑道。
银迷茫了,不懂为什么会被眼前的少女比作花瓣。
“看起来是如此的安静,可爱,柔软。如果被雨水冲刷,就会因为过分孱弱而跌落在泥潭里。”青雀说道。
银愣住了。
这样的话其实并不适合贫民窟的孩子。甚至,这个比喻对于贫民窟的孩子来说过于讽刺。
但是,直觉告诉银,眼前的少女所表达的,是另一层意思。
这是直觉。
当她那一日不小心弄脏了少女的裙摆,落入少女那一双宁静如湖泊的眼眸之中,就有这种直觉了。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一日看见的画面。
她就好像是烟云,在山间徘徊,漂浮不定。
哪怕是裙摆的污渍也不能将她与周围的裂痕看起来稍微不那么狰狞。
“这一片小小的花瓣,会融入泥土之中,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成为养料,然后在下一次轮回之中,绽放出更加美丽的花。”
青雀收拢了银的手掌,“银,就好像花瓣。不断地被雨水冲刷,跌落在泥土之中,然后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在黑暗之中寻找着下一次盛开的机会,最后,重新攀上枝丫,盛开出比从前更加耀眼,更加美丽的花朵。”
“如此坚韧,如此美丽。”
“这是花瓣,也是我眼中的银。”
湖泊总是如此宁静,宁静到可以容纳一片天空。
银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只觉得胸口在发热。
直觉在告诉她,这一片湖泊,容纳下了天空,同样的,也会倒影属于她的花瓣。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这样的山鸟,为什么会出现呢?
让这个麻木的世界重新注入温暖的光,让所有在黑暗之中苟延残喘的野犬,看见那指引方向的灯。
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让这只仿佛和世界撕裂开来的山鸟,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