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袖抹去桌面茶痕,朱术桂抬头望向卢泽,轻笑道:“卢都事,郑家死士若也参与除奸行动,你觉得有了几成胜算?”
卢泽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果郑家死士奉令参与除奸,除却权奸自然大有胜算,不过——”
他迟疑着没有说话,朱术桂瞧在眼里,不悦道:“卢都事,老夫把你当成可以托付妻子的亲信心腹,就连郑家死士这最大秘密也说与你知晓,你还有何顾虑不肯大胆直言。”
顿了一顿道:“老夫可以在此对天立誓,卢都事今日言语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无论何等悖逆狂妄绝不怪罪,如违此誓老夫薨后永远进不得朱家陵墓,卢都事这下放心了吧。”
朱术桂身为明室子孙,薨后进不得朱家陵墓是最大忌讳,朱术桂这个誓言发得真诚之极,卢泽听入耳中急忙起身辩道:“王爷莫要疑心,下官只是不掌握郑家死士具体情报,担心一旦起事不能顺利攻占总制府控制冯锡范,到时万一被冯锡范侥幸逃脱,就有可能形成内斗自伤元气。”
明郑江山本就内外交困危在旦夕,如果党争内斗自伤元气,只能白白便宜了早就窥伺在侧的满清鞑子,说不定施琅获悉情报立即从厦门起兵率军征台,到时玉石俱焚明郑江山立亡可待,居住台湾的数十万军民也会沦为鞑子奴才,传承千年的华夏文明说不定因此而断绝。
朱术桂听得面色微变,冯锡范老奸巨滑必定留有后手,卢泽的考虑颇有道理,他负手在厅堂转了几个圈,望着卢泽的期盼目光,低沉道:“郑家死士历来都由延平郡王亲统,老夫也是不知详情,不过郑王爷遣人密告老夫,郑家死士有法子对付冯锡范,要老夫不必有所顾虑,放心大胆联络刘国轩率军勤王。”
听到这话卢泽皱了皱眉,虽然朱术桂言语不详不尽却也无可奈何,沉吟道:“冯锡范掌控朝政心腹众多,王府宫卫由冯锡范亲信张永常统领,倘若狗急跳墙出手伤害王爷又该如何?”
朱术桂呵呵笑道:“卢都事尽管放心,若到那时张永常及其亲信早就成为死尸,哪有可能下手伤害郑王爷。”
见卢泽表情似信非信,朱术桂有些不耐烦,提高嗓音道:“郑王爷传密令他的安危不劳顾虑,自有郑家死士负责守护。”
负手在厅堂团团转了几个圈,皱眉道:“只是刘国轩那里态度还不太明朗,不晓得肯不肯答应率军勤王,说不得要暗中派人往澎湖跑上一趟。”
卢泽奇道:“王爷,你不是说——”
说到这里嘎然而止,知道朱术桂之所以在反冯同盟众官员面前提及刘国轩答应率军勤王,当是为了稳定人心避免反复,刘国轩生性恬淡不喜参与朝争,冯锡范发动东宁事变绞杀监国世子郑克藏,扶持郑克塽袭位傀儡王爷,刘国轩手握重兵置之事外,如若当时出手干预冯锡范未必有胆杀害郑克藏,明郑江山又是另一番局面。
忆起旧事卢泽不自禁暗叹口气,郑克藏英明果决处事公道,又是台湾诸葛亮陈永华的女婿,如若袭位执政必定大得人心,哪能若由冯锡范掌控朝政胡作非为,把国姓爷辛辛苦苦开辟的大好基业搅成一团乱麻。
果听朱术桂沉声道:“刘国轩出了名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哪有可能为区区言语所动轻易答应率军勤王,不过眼下时势又有所不同——”
嘴边噙着得意微笑,朱术桂举杯想要喝茶发现茶杯已空,卢泽忙取过茶壶斟满,听朱术桂续道:“郑王爷有意挑拨离间挑动冯刘争斗,冯锡范又忌惮刘国轩德高望重,生怕对自身权位造成妨碍,接连使出水师陆师饷银一视同仁、硬塞陆师轮训军官进入水师等昏招,刘国轩与冯锡范势成水火再无回旋余地,如果再派人前往澎湖向刘国轩颁诏秘令勤王,刘国轩极有可能就会答应率军勤王。”
见卢泽还在沉吟没有说话,朱术桂迟疑片刻,从怀里掏出卷黄绫,递给卢泽道:“这是郑王爷亲笔写的讨逆勤王诏谕,卢都事可以看完再做决定。”
卢泽双手接过,细看一遍果真是郑克塽亲笔书写,谕令刘国轩率领水师战舰进入东宁府,齐心协力诛却权奸,文武官员一律遵令行事,胆敢阻止者以谋逆论处。..
诏谕颜色赤红微有血腥气息,想是郑克塽效仿汉献帝衣带诏特地用鲜血书写,增强感染效果。
讨逆勤王诏谕没有盖王爷玺印,不过这也可以理解,王爷玺印由冯锡范心腹掌管,郑克塽想要隐瞒还来不及,哪敢偷偷盖印惊动冯锡范。
见到讨逆勤王诏谕卢泽心情一阵悸动,从头到脚仔细读完,双手捧着奉还朱术桂,郑重道:“王爷既颁有勤王诏谕,镇国公必定奉令行事,除却冯逆指日可待。”
耳边响起幼时父亲谆谆教诲的忠君爱民言语,卢泽眼前忽地闪现徐文宏徐国难面孔,微叹口气神情渐渐坚毅起来。
冯锡范手握重兵坐拥地利,即使水师总督刘国轩答应出兵勤王胜负也在两可之间,自己身受两代延平郡王重恩,不管成败如何都要粉身以报,死而后已。
至于万一事败抄家灭族,自己老妻早已故去,三个儿子全都为明郑尽忠身亡,冯锡范即使想要杀人报复,也只有自己一条性命而已。
见卢泽表达忠心朱术桂也是大喜过望,这些时日他在东宁府东奔西走,秘密联络一大批不得志官员组建反冯同盟,只是大多身居闲职赤手空拳,除了府里家丁指挥不得旁人,卢泽都事察言司多年谙熟情报工作,若能拉拢过来对反冯除奸大有裨益。
小心翼翼藏好讨逆勤王诏谕,朱术桂沉吟半晌,轻声问道:“卢都事,你看徐佥事会不会答应参与除奸行动?”
“王爷,你怎么也知道徐国难?”
卢泽怔了怔问道,徐国难虽然精明能干毕竟官小职微,只在察言司系统名声卓著,怎会进入堂堂宁靖王法眼。
“莫让荣军兄弟流血又流泪已成为军中名言,本王又不是耳聋眼瞎,怎会不知晓。”
朱术桂微笑道:“本王前些日子曾与徐佥事曾有一面之缘,觉得他是能担当、敢作为的好汉子,如果愿意参与除奸行动,事成之后郑王爷必定不吝重赏。”
徐国难大好男儿岂是贪图重赏之辈?
卢泽几乎要呼喊出来,面对朱术桂的热切目光,迟疑片刻涩声道:“既然王爷有意招揽,下官若有机会自会出言试探,绝不辜负王爷厚望。”
嘴里虽是如此说话,心中打定主意绝不把徐国难牵扯进除奸行动,他是日后反满兴汉光复华夏的希望火种,哪能就此夭折在明郑党争之中。
“很好!”朱术桂重重一拍桌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慨然道:“你可以答应徐佥事,如果愿意参与除奸行动,事成之后由他都事察言司。”
见卢泽神情似乎有些失落,朱术桂暗悔失言,忙补充道:“卢都事放心,事成之后老夫必向郑王爷举荐由你主事察言司,望卢都事能赤胆忠心辅佐郑王爷反清复明!”
察言司主事例由郑家族老担任,虽然不掌管具体事务却是极其荣宠的职位,朱术桂作此承诺自是诚意十足。
说到反清复明朱术桂神情狂热,声音哽咽不类人声,大明江山虽是亡于李闯之手,趁机占据大好河山的却是满清鞑子,朱术桂父母兄弟全都丧身鞑子之手,与满清鞑子有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只要能够反清复明即使五马分尸也是在所不惜。
“辅佐郑王爷反清复明。”卢泽喃喃道,语气远没有朱术桂铿锵有力。
鞑子入关多年早就坐稳江山,反清复明希望日益渺茫,即使郑克塽如愿除却冯锡范重掌大权,也只能困居海岛苦撑待变,难道真地能驱除鞑虏恢复汉家天下?
与徐文宏父子谈论的诸多话语在脑海深处盘旋,卢泽思绪万端感慨莫名,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朱术桂瞧在眼里却不太在意,他早就暗中派人调查过徐国难,知道是卢泽的铁杆心腹,只要卢泽肯出言劝说,想要暗中拉拢必定不太为难。
徐国难精明干练老于侦缉,手下自有一帮亲信特工,若能拉拢过来对日后行事大有好处,况且朱术桂对徐国难的为人处事也极为欣赏,绝不仅仅只想利用徐国难除却权奸。
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朱术桂转了转眼珠,捻须道:“有件机密差事有劳卢都事,不知能否替老夫办妥?”
卢泽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忙拱手道:“王爷有事尽管差遣,下官全力以赴死而后已。”
朱术桂呵呵一笑,重新从怀里掏出讨逆勤王诏谕,道:“刘国轩能否接受诏谕遵令勤王,事关除奸成败非同小可,老夫手下虽然有人却没一个信得过,想要麻烦卢都事辛苦暗中往澎湖跑上一趟,设法说服刘国轩接受诏谕,如何?”
冯锡范爪牙密布无所不侦,通往澎湖的航船自是监视重点,卢泽知道前往澎湖传递诏谕必有危险,刘国轩能否接受也未可知,却还是双手接过小心藏好,道:“王爷尽管放心,下官必定粉身碎骨完成任务,不说服刘国轩率军勤王就撞死在他面前。”
朱术桂眸光现出欣慰,摇头道:“老夫要的是卢都事平安返回,哪能为了区区诏谕失却忠臣义士。”
两人都不晓得刘国轩已紧急从澎湖返回东宁府,不过即使知晓也不会公开接触,东宁府是冯锡范的天下,刘国轩的一举一动俱在秘密监视之中,如果不管不顾设法接触,只能徒落口实增加暴露危险。
商谈之后卢泽不敢多耽告辞离去,朱术桂亲自把他送出木门,瞧着枯瘦身影消失在胡同外面,站立良久淡淡问道:“冯锡范那边联络得怎样?”
彪形壮汉影子般站在朱术桂身后,轻声回道:“小的已把郑王爷秘令镇国公率军勤王暗中告知总制府密探,此时想必已经传入冯锡范耳中。”
朱术桂微微点头,嘴角现出不引人注目的得意微笑,在彪形壮汉搀扶下慢慢走向位于厅堂后面的隐密内室,望着悬挂墙壁的明太祖朱元璋画像久久不语,眼睛渐渐湿润起来。
“太祖皇爷,大明江山终究应归朱家所有,朱术桂苦心积虑除却篡位贼子,祈请太祖皇爷保佑朱术桂能够复国成功,千秋万代江山永固,绝不落入异姓之手!”
朱术桂举过彪形壮汉递过的檀香插进香炉,恭谨跪倒地上向朱元璋画像磕了三个响头,森冷眸光现出狂热锐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