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正智却不急着开口,端起茶杯呷了口热茶,沉吟片刻问田中三郎道:“田中君,老三出主意让我们向台湾郑家走私粮食,你觉得他到底打的是啥子算盘?”
“方惊蛟?”田中三郎不屑地一笑,冷声道:“察言司特工能打啥子算盘,不过想让我们雪中送炭,走私粮食帮助解决郑家缺粮危机。”
方惊蛟自称是明初义军首领方国珍后裔,率领数十名海盗前来双屿岛投靠,以伊藤正智从事倭寇事业多年的精明老到,哪会料不到其中必有蹊跷,假作不知热情收留,密令田中三郎暗中派人监视,不久就探知方惊蛟是察言司秘密派遣的潜伏特工,目的在于通过双屿岛开辟情报传递线路,侦缉刺探鞑子动静。
获知真相伊藤正智不仅没有断然处置,反而对察言司潜伏特工方惊蛟越发重用,不久之后方惊蛟就积功升为三当家,让田中三郎迷惑之余忌恨交加,监视得愈发严密。
听田中三郎语气有些妒忌,伊藤正智焉能不明白他的小心思,肚里暗笑问道:“何以见得?”
见伊藤正智表情漫不在意,田中三郎不自禁有些发急,下意识抬头向周围张了张,压低嗓门道:“奉将军大人密令,我派出亲信手下暗中监视方惊蛟,发现他的宅院昨日来了名走私海商,还带着名贴身丫鬟。”
伊藤正智在双屿岛广布耳目,田中三郎侦知的情报他自然早就了然于胸,不过没有出言打断,目光闪烁静听述说。
瞟视伊藤正智面无表情,田中三郎微微一怔,咽了口唾沫续道:“接到手下禀报我暗地去张了张,光看面相就晓得走私海商必是察言司秘密派遣的联络特工,想必郑家乏粮走投无路,派遣特工吩咐老三想法子说动将军大人走私粮食,设法解决郑家的缺粮危机。”
“你猜的应该不对。”伊藤正智有滋有味地呷着香茶,摇头道:“郑家据岛称雄兵多将广,光东宁府居民就不下数十万,区区双屿岛就是把粮仓全部搬空,对解决郑家粮荒也是无济于事——”
瞄了眼若有所思的田中三郎,伊藤正智续道:“如果方惊蛟打的真是如此算盘,我在聚义厅提出先让平安号运送一船粮食前往东宁府踩盘子探风色,他当时就该提出反对意见,为保万一必定想方设法亲自押运粮船前往,可方惊蛟却当众推荐由你牵头负责,这又是所为何来?”
田中三郎觉得伊藤正智所言颇为有理,其中必有重大关窍自己还没有勘透,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想不明白就不必多想,”伊藤正智放下茶杯不在意笑道:“开台圣王郑成功身上流淌大和血统,亲弟田川七左卫门阁下至今定居长崎,是大名藩主的座上客,说起来我们与开台圣王后裔算得上源出同族,彼此也没有利益争斗,走私粮食虽然无关大局,能走私多少算多少,只要不妨碍咱们衣锦还乡重返大和就成。”
郑芝龙在日本平户经商期间娶妻田川氏,先后生下两名儿子,长子郑成功被郑芝龙接回福建南安老家继承家业,次子过继给田川氏娘家,取名田川七左卫门,成为明郑在日本的官方贸易代表,掌控财权结交权贵,在长崎一带颇有势力。
伊藤正智虽然瞧不起懦弱汉人,对蕴含大和血脉的郑成功后裔却颇有善意,除了密令田中三郎暗中监视方惊蛟以防异动外,从来都是睁眼闭眼视若不见,对情报工作从不过问。
血鲨心狠手辣名头岂是幸致,若不是瞧在国姓爷郑成功身有大和血脉的香火情分,前倭寇首领骷髅死神伊藤正智怎会眼睁睁瞧着潜伏特工方惊蛟杵在面前放任不管。
听死神骷髅伊藤正智居然大发慈悲,田中三郎从沉思中惊醒,不解问道:“将军大人吩咐向郑家走私粮食,与咱们衣锦还乡重返大和有何关联?”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重返大和叶落归根是他的毕生梦想,自然难免心情起伏激动不已。
伊藤正智同为天涯沦落人,自然对田中三郎的离愁别绪感同身受,微笑道:“自然有关联,否则我也不会特地要你往东宁府走上一趟。”
下意识瞧向密室紧闭铁门,确定不可能有人躲在暗处偷听,压低嗓音道:“岛津久寿将军打算暗中向台湾下手,奉献给德川纲吉作为袭位征夷大将军贺礼,眼下正在到处招兵买马,你我只要接受招揽立功受赏,日后必定能够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听到这话田中三郎面色大变,腾地一声从椅上跳起,面色铁青咬牙切齿,撞翻茶水淋湿衣衫都是浑然不晓。
“岛津忠高死了,可恶的岛津忠高竟然平安死了!”
田中三郎喃喃自语,面部表情似喜似悲,忽地握拳猛捶胸膛,嘴里发出野狼般的尖利嘶嚎,两行浊泪忍不住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嘶嚎凄厉曼长,纵有封闭铁门也是远远传将开去,当啷一声轻响,密室铁门被用力推开,守在外面的女忍者百地莉萝探进半颗脑袋,见伊藤正智不动声色轻轻摆手,缩回脑袋重新关上铁门。
忍者必须遵从主公发布的一切命令,即使舍弃生命也不能有所质疑。
嘶嚎声震得密室嗡嗡作响,伊藤正智端坐椅上视若无睹,端起茶杯轻轻喝茶,任由田中三郎又哭又笑发泄了好一通情绪,良久放下茶杯厉喝道:“田中君,你失去了大和武士应有的冷静!”
田中三郎屁股刚要坐回椅上,忽地触到弹簧般弹跳起来,瞪视伊藤正智怒吼道:“伊藤君,岛津忠高为讨好德川家纲把忠心武士狗一般赶出大和,还派出忍者企图杀人灭口,若不是老子逃得快,骨头都不知烂成啥个模样!”
圆胖面孔现出狰狞杀意,“这些年老子一直祈祷岛津忠高莫要早早去世,好让我有生之年能够回到萨摩藩报仇雪恨,想不到老天不佑,这恶人居然,居然寿终正寝平安归天,害得老子不能亲手宰杀洗刷武士耻辱!”
说到最后田中三郎双手捶桌,咬牙切齿面目扭曲。
“田中君,支那人有句成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对大名藩主来说卸磨杀驴事属寻常,你不必对昔年岛津忠高强加的耻辱耿耿于怀,能否摆脱支那人暗中控制,衣锦还乡重返大和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大事。”
见田中三郎情绪有些失控,伊藤正智猛地把杯中茶水泼向田中三郎面门,中气十足高声怒喝。
田中三郎脸上湿淋淋全是茶水,打了个寒噤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大和武士视荣誉为生命,然而武士的目光不能只执著过去,更应着眼于将来。”伊藤正智怒斥道:“前田纲纪吩咐我转行海盗,亲口封我为左兵卫督,许诺给予我荣华富贵,最后还不是照样抛弃了出生入死的忠心武士,害得我十多年回不得家乡,狗一样成为卑贱支那人的赚钱工具。论起对卑鄙藩主的仇恨,伊藤正智绝不会比田中三郎少上半分——”
见田中三郎面无表情静静听自己说话,伊藤正智喘了一口气,放软声音道:“如今我们都已经老了,白发染满了头颅,再也没有当年纵横四海快意恩仇的无敌勇气,当初害我们背井离乡的无耻藩主也都先后染病去世,这个时候田中君不该执著于昔日仇恨,更应该考虑如何衣锦还乡重返大和,让子孙后裔能够堂堂正正享受武士荣光。”
被伊藤正智软硬兼施捏拿一番,田中三郎慢慢站起,向伊藤正智深深鞠躬道:“将军大人,田中三郎被昔日屈辱蒙蔽眼睛,忘记了大和武士必须承担的使命,多谢将军大人出言指点。”
伊藤正智冷哼一声,拎起银壶重新斟了杯茶,悠悠道:“我曾听支那人讲过故事,说一名侠客被仇敌打败全家被杀,为了复仇躲进深山老林苦练绝技,过了数十年方才出山寻仇,却发现昔日仇敌早已染病身亡,子孙后人也都沦为乞丐,侠客自此大彻大悟,摒弃仇恨归隐深山,一笑抿恩仇传为佳话。田中君,往事如同樱花飘然远逝,眼下唯一大事是如何才能顺利脱离支那人暗中控制,风风光光衣锦还乡,私人恩怨都要暂时放到后面。”
眸中现出无穷恨意,“只要大事得成,伊藤正智必定要亲手屠了湖州周府满门,让卑贱支那人晓得得罪高贵武士的沉重代价。”
听到衣锦还乡田中三郎身子抖颤,犹豫片刻低头道:“将军大人,田中三郎向您保证,必定会暂时抛弃私人恩怨,以叶落归根重返大和为第一要务。”
见田中三郎终于放下多年心结,伊藤正智也是颇为高兴,微笑道:“你我的心愿都是有生之年能够风风光光重返大和,我也不瞒田中君,前些日子加藤大信派人秘密传信——”
“加藤君居然还活着?!”
田中三郎又惊又喜,顾不得失礼高声问道,圆胖面孔现出难以置信的激动。
鬼刀加藤大信也是倭寇首领之一,在江南沿海的凶残名声不在死神骷髅之下,自从倭寇被德川舰队剿灭后加藤大信一直杳无消息,田中三郎以为早就不在人世,如今听到居然活着也是激动万分。.
昔年的老伙伴全都健在,看来复仇雪恨大可作为。
田中三郎脑海刚冒出如此念头,就见伊藤正智板着面孔道:“田中君,我警告你不要妄想向强大的岛津家族复仇,德川幕府统治大和多年,根基深厚民心思定,萨摩藩身为西南强藩武士众多,绝不是单凭血气之勇就可以报仇雪恨,你要牢牢记住,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衣锦还乡重返大和,而不是其他!”
呸的一声把茶梗吐在地上,目现锐芒冷冷盯视田中三郎。
田中三郎见状吓出身冷汗,不敢置辨惟惟称是,刚刚泛起的异样心思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中三郎是伊藤正智的忠诚走狗,许多伊藤正智不便出面的秘密活动都要他完成,伊藤正智不为己甚,当即把暗中布置的奸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