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瘦后生瞧见七八只火把由远而近快速移动,耳里听到急促马蹄声,心中害怕忙在官道边停下驴车。
心中大骂徐国难误人不浅,如不是持着腰牌硬拦驴车,自己这时已赶到衙门交货,哪用得着在官道上折腾。
徐文宏已完全清醒,坐直身子冷眼瞪视火把,抿紧嘴唇一声不吭,神情十分冷峻。
徐国难瞪大眼睛瞧着黑夜奔驰的骑兵,眸里没有害怕,只有好奇。
闽南地区缺少战马,国姓爷帐下以步兵和水师为主,虽有铁骑营冲锋陷阵,但寻常人物哪能轻易见到骁勇骑兵。
举着火把赶路的骑兵共有九骑,当先是名二十来岁的青年军官,身材瘦削黄面微须,没精打采犹如痨病鬼,双眼却炯炯有神,开阖之间湛然生辉。
青年军官骑着闽南地区不太常见的黄骠马,瞬间驰到驴车旁边。马鞭微扬刚想叱问,目光定在坐在棺材上面的徐文宏身上,嗤笑道:“徐佥事,你怎么坐起驴车来——”
眸中精光一闪,瞧着棺材笑嘻嘻道:“原来想讨口彩,升官发财,有趣!”
他说话毫无顾忌,手下骑兵哪个不凑趣,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芦荻丛中的鸟雀扑簌乱飞。
徐国难心中气恼,瞪住青年军官使劲运气。可惜青年军官对稚龄男娃浑不在意,瞧都没瞧上一眼。
徐文宏面上微现怒意,转瞬恢复正常,淡淡道:“原来是冯锡范统领,连夜领兵赶路,想必又要升官发财。”
他语含讽刺,冯锡范却毫不在意,笑吟吟道:“国姓爷吩咐捉拿叛党吴豪,冯某只能连夜赶路,万一走漏风声让吴逆逃走,怎生得了。”
吴豪是先锋营副将,作战勇猛敢打敢拼,向来被国姓爷倚为心腹,想不到居然也成了叛党。
徐文宏听得脸色剧变,忍不住道:“怎么——有这么多叛党!”
冯锡范扬起马鞭迎空虚劈,大咧咧道:“本统领也有些奇怪,国姓爷治下哪有如许多的叛党。不过施逆同党都是察言司番子审讯供出,据说有二十多名文武官员阴谋作乱,企图裹挟国姓爷投降鞑子。徐佥事身在察言司,居然不晓得怎么回事?”
他冷言冷语说个不休,见徐文宏面色铁青,大感快意,马鞭向黄骠马臀部轻抽一记,领着骑兵扬长而去。
徐文宏不言不语,怔怔望着火把消逝在夜空之中,眼里忽又留下泪来,嘴唇嚅动喃喃自语。
徐国难靠在身边,听到老爹反复念叨“天日昭昭”,语气阴沉悲戚,透着浓浓的寒意,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紧紧偎在老爹怀里。
精皮后生见徐文宏与冯锡范认识,显是国姓爷帐下高官,半声都不敢抱怨,快驴加鞭赶到徐宅,连徐国难给的半两碎银都不肯收受,驾着驴车飞驰而去。
见精皮后生居然吓成如此模样,徐文宏摇头苦笑,刚想走进院门,徐国难忽地凑到老爹耳边,轻声道:“老师来啦!”
徐文宏怔了怔,凝神倾听,黑暗中隐约传来脚步声响,不由瞟了徐国难一眼,心想这孩子果真耳力大增,把老爹都比了下去。
陈永华一袭青袍,从暗夜中慢步走出,向徐文宏拱手道:“守义兄。”
徐国难听陈永华声音嘶哑,鼻里闻到淡淡酒气,晓得老师从不喝酒,心中微微诧异,急忙跪倒磕头。
陈永华伸手搀起,苦笑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沉吟片刻,道:“我带得酱牛肉,你去厨房把它切好,烫壶热酒,老师陪守义兄喝上几杯。”
老师居然想要喝酒?徐国难闻言愕然,见陈永华目光若有深意望向自己,知道有意支开方便说话,忙伸手接过荷叶包,快步走向厨房。
荷叶包包着一大块酱牛肉,是厦门最出名的五香牛肉坊密法熬制,纹理细腻嫩鲜爽口,闻到香味就令人食欲陡增。
徐国难中午只吃了半碗刀削面,早就饿得狠了。忙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咀嚼,竖起耳朵偷听卧室谈话。
他耳力惊人,数丈内偷听谈话已是无碍。
先是听到咯吱声响,陈永华似在床前椅上坐下。接着就听他轻声道:“守义兄,施琅的事情我很抱歉。”
又是吱呀声响,徐文宏在另一张椅上坐下,苦笑道:“复甫兄何必自责,施琅蒙冤与复甫兄毫无关联,只是——”
语音有些哽咽,“国姓爷借机诛连,到处拿捕叛逆,只能自毁长城,误了反清复明大业。”
徐国难从未听过老爹如此悲凄语气,没来由感到一阵难受,菜刀差点切到手指。
陈永华沉默半晌,轻声道:“国姓爷也有难处。郑老太爷亲笔密信要郑彩造反,帐下将领大多惶惑不安,如果不铁血镇压,示之以威,恐怕——”
徐文宏冷声道:“诛杀的有几人是真正叛逆。施琅蒙冤出逃,不分清红皂白先行诛杀满门,难道要强逼施琅投降鞑子,反过来与国姓爷为敌。”
听到投降鞑子徐国难脑海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施琅真会——投降鞑子?难道自己报恩救错了人?
没等他想明白,就听陈永华苦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守义兄心里必定怪永华多事,与施琅无亲无故,何必暗中护送逃走,弄成今日尴尬局面。永华之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全是为了给国姓爷预留退路。”
略一踌躇,续道:“鞑子占据中原形胜之地气势已成,国姓爷凭借闽南区区之地绝难抗衡。永华早就设法筹谋退路,屡次建议国姓爷率军驱除荷兰白夷,收复台湾作为反清复明基业。施琅号称海霹雳,海战能力无出其右,是率军复台的最佳人选,可惜——”
接着就是叹气之声,徐国难听入耳中荡气回肠,不自禁为老师感到伤心难受,泪水重新溢满了眼眶。
急忙稳慑心神,暗忖台湾到底在哪里,居然能被老师如此看重。
他从小在刘雅萍监督下日夜苦读,用功的都是四书五经科举文章,台湾两字还是第一次听说,更不知座落哪里,物产如何。
椅子吱呀一声大响,徐文宏沙哑嗓子道:“施琅确是率军复台最佳人选。可惜国姓爷误信奸言,下令诛杀施琅满门,施琅身负血海深仇,哪肯为复台尽心尽力。”
陈永华冷声道:“不仅不会尽力,以施琅倔强性格,十有八九还会逃往福州投降鞑子,成为国姓爷的生死大敌。”
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已下令玄水堂弟兄暗中下手,绝不能让施琅为鞑子所用,妨碍反清复明大计。”
语气冷厉,透着铁血无情。
徐文宏啊了一声,半晌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徐国难也是啊了一声,菜刀终于不小心切到尾指,削下半片指甲。
他顾不得疼痛,凝神倾听两人谈话。
陈永华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永华料不到国姓爷误信冯锡范挑拨,下令诛杀施琅满门,自毁长城铸成大错。”
沉声吟道:“九州生铁铸大错,复兴华夏恃何人。”
语气沉郁,声音苦涩,蕴有凄凉悲怆之意。
徐国难听得眼睛酸涩,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融入已经切好的酱牛肉中。
卧室再无异样动静,徐文宏与陈永华默然无言。
徐国难忙把切好的酱牛肉端了过去,笑嘻嘻道:“家里的酒刚好喝完。爹和老师先尝尝牛肉,我到村口去买。”
陈永华暗赞徐国难机灵,起身道:“酒就不用喝了。守义兄,你好生休息,永华明日再来看你。”
瞧向徐国难道:“守义兄酒醉心苦,你要好生看顾,若有状况马上告知老师,老师自有安排。”
徐国难连声答应,恭送陈永华离开。
黑暗之中隐约听到高声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
歌声渐消渐远,终于细不可闻,天地重新恢复静寂。
徐国难怔怔站立了一会,刚想转身回院,听到脚步声又由远而近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