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现场,推土机轰鸣声震耳欲聋,卡车来回穿梭扬起滚滚灰尘。
乔江海驱车带着乔善直奔项目部,“善善,你想看什么?”
乔善并没有发现工地有异样,她斟酌道,“随便走走。”
乔江海对工地并不熟,他直接召来项目经理,“善善,我一夜没睡,先去车里补个觉。你想去哪里,直接告诉他就行。”
说完,他哈欠连天地走了。
项目经理姓陈,他贴心地给乔善拿了一顶安全帽。
帮她戴上后,才笑呵呵地解释,“安全帽,官方释义,能对人头部受坠落物及其他特定因素引起的伤害起防护作用。”
乔善在安全帽上轻轻敲了两下,只听传来了‘??’声。
还怪结实的。
“你想去哪?”乔善和陈经理的女儿差不多年纪,所以耐心了几分,“如果你不怕累,那就跟着我巡逻一遍吧。”
乔善如捣蒜般点头。
“叔叔,你和我大伯熟悉吗?”
陈经理常驻工地,天天风吹日晒,所以脸皮黝黑。
他四肢精瘦,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些大肚腩。
听到乔善的问题,他明显一愣,含糊道,“还行吧。”
乔善眼神亮了,她直白地问,“那你知道我大伯为什么缺钱吗?”
避开爸妈来找她借钱,她总觉得有猫腻。
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觉得还是弄清楚比较好。
万一大伯没把钱用在正途上,她岂不是助纣为虐的凶手?
陈经理含糊其辞,“可能乔总最近手气不好吧。”
虽然尊称一声乔总,但实际上他还挺看不起乔江海的,资质平平、能力平平,还烂赌成性。
他总觉得哪一天工地都要被乔总败了去。
“手气?”乔善若有所思,“你是说他赌博吗?”
陈经理哪敢当她面说乔江海的坏话,他敷衍道,“小赌怡情。”
乔善:!
竟然是赌博!
世界上赌徒千千万,有好结局的寥寥无几。
三善观曾经就有一位好赌的客户,最后落得负债累累,妻离子散的下场。
“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陈经理忍俊不禁,他刚刚可什么也没说,能怎么出卖?
乔善停住脚步,“我想先给我爸爸打个电话,十分钟。”
虽然她答应过大伯不告诉爸妈,但事有轻重缓急,这很明显不是她劝两句就可以解决的。
如果大伯变本加厉输到倾家荡产,那才更悲剧。
所以,还是让大人处理比较好。
乔山林接到女儿电话时,正在学校协商跳级考试相关事宜,他笑容满面,“想爸爸了?”
乔善皱眉,“我想和你说个事。”
她言简意赅地把情况挑明,“爸,大伯这事儿,我该怎么办呀?”越说越困惑,“压岁钱的确是他给我的。”
乔山林一听,血压瞬间飙上来了。
乔善小脑袋瓜很困惑。
原本她不理解乔娇娇丧心病狂弑父的想法,但站在赌徒家属的立场上,倒是能稍微理解一点,但再一想,还是觉得很不对。
而大伯厄运缠身,命不久矣,他赌是不对,也不至于落得这么凄惨的境地。
也许,大伯沾染的那条人命也是无辜的呢?
乔善脑子里仿佛有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乔山林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乔善,“善善,等爸爸一分钟,爸爸马上给你打过来。”
乔善哦了一声。
乔山林爆了句粗口。
果然,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他之所以和乔江海闹得那么僵,就是和钱有关。
当年卓婉生了一场大病,用最好的药、最好的仪器,才堪堪吊着一条命。
医院账单如流水。
他实在没办法,开口问乔江海借钱,可乔江海却百般推脱。
虽然有句话叫做借钱是情分,不借是本分,但他觉得,作为亲兄弟,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当然,如果亲兄弟没钱他也不会强求。
但乔山林不能理解的是,乔江海口口声声没钱,拒绝借钱的当晚就输了一万多。
听到这个消息,他痛心的不可思议,从此有了芥蒂。
乔山林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直到情绪没那么强烈了,他才又给善善打电话。
“爸?”
乔山林耐心地引导她,“善善觉得乔娇娇做得对吗?跟着你心里的感觉回答。”
“不对。”
再怎么样也不能罔顾他人的意愿,肆意掠夺气运,这就是偷,这就是害人。
做人就是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就算真的做错了事,也有法律制裁,毕竟,法律的存在就是保障每个人的利益。
这是原则。
乔山林很欣慰,善善真的被许观主带的很好。
“那你想帮大伯吗?”
乔善小声叨叨,“想,又不想。”
乔山林鼓励她继续说。
“他本不该遭受厄运的,我想帮帮他,也许还能帮到其他人。”乔善纠结了一下,“但赌博我也帮不了啊,哎呀,要不把钱还给大伯母吧,反正夫妻共同财产嘛。”
早知道就不收那笔钱了,现在弄得好麻烦。
乔山林的心情如雨后初霁,忽然就亮堂起来。
“善善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至于其他不用考虑。”
他的善善就该这么纯粹。
“爸爸会管的。”
他绝对不会让乔江海再出现在善善面前!!
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他们一家没有义务去帮乔江海收拾烂摊子。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乔江海山穷水尽时不让他饿死。
至于乔娇娇那害人的东西,都害到他们一家头上了,还管她死活干嘛,呸!
乔善心满意足点头,“爸爸最好了。”
挂断电话,乔善快步跟上陈经理,跟着他巡逻。
一路上,陈经理饶有兴趣地给她科普,“那是塔吊,用来吊钢筋、混凝土等材料。”
“那是钢筋弯曲机,钢筋加工机械之一。”
……
乔善听得津津有味,“那个呢?”
“那是外挂施工升降机,也就是施工电梯,平时运输材料的。”
乔善正要移开视线,但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股阴气,她停驻脚步,最后锁定在升降机的平台上。
“我们去看看。”
陈经理痛快地答应。
跟在他身后的乔善直接使用了天眼通。
升降机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和黑葡萄一样。
身上穿着病服,扎着两个羊角辫。
奶呼呼的。
乔善猝不及防被萌到。
“陈经理。”就在此时,一个工人忽然紧张地跑上前,“你是要坐升降机吗?”
乔善闻声抬头,这人鬓压命门,眉交命宫,腾蛇缠嘴,典型的轻生向。
再仔细一看,发现他和地上蹲着的女孩模样有几分相似。
陈经理摇头,“不坐,就是来看看。”
张大坤不留痕迹地松了口气,紧绷的后背也随之松懈。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乔善的目光,她呆萌地抬起头,羊角辫一颤一颤。
然后她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朝乔善跑来。
她先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乔善,“你能看得到我吗?”
乔善点头。
小女孩一个劲地指向绳索的方向,她苦恼道,“坏啦。”
就在此时,陈经理询问乔善,“我们走吧。”
乔善缓缓摇头,像是心血来潮,“我想尝试,看看它和电梯有什么不同?”
陈经理:“……”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玩心好重。
“行。”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往升降机里走。
张大坤面色大变,他连忙阻止道,“陈经理,不行,今天还没有检修呢。”
陈经理骂了他几句不按规定干活,“待会儿等我们走了,记得检修。”
他倒不担心升降机会有什么问题,毕竟早晚一点。
说完,他还要往里走。
张大坤已经急得六神无主,额头吓出了一层冷汗,“要不等我检修完吧。”
陈经理被再三规劝,有些不耐烦了,“干个活磨磨唧唧的,扣你半天工资。”说完,他对着乔善道,“工地不止这一个升降机,就几步,我带你过去吧。”
乔善一直在观察张大坤的表情。
他像极了没做过坏事的人第一次做亏心事的心虚样。
“要不现在就找人来检修?”
陈经理也不知道乔善为什么偏偏和升降机杠上了,他有点嫌麻烦,但考虑到乔善和乔总的关系,还是妥协了,“行。”
张大坤脱口而出,“不要。”
这下,连心大的陈经理都感受到了张大坤的不同寻常,他眯起了眼,视线在升降机的表面逡巡,试图找出不对劲的地方。
但一无所获。
陈经理心思转圜间,忽然想到了一个荒诞不羁的猜测,他厉声诘问道,“说,你在升降机上动了什么手脚?”
升降机出事故,一般都在缆绳上,他眯着眼走近仔细观察。
果然,最不起眼的地方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
他心口一阵发凉,如果升降机发生事故造成人员死伤,那他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张大坤,这里虽然没有监控,但你别想瞒。我劝你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还有一条出路。”
张大坤的脸色惨白如纸,他嘴唇嗫嚅,反反复复重复,“不不不,我没有,我没想害人。”
陈经理才不会跟他争子丑寅卯,他拿起手机,就要报警。
张大坤蓄意破坏缆绳,情节恶劣严重。
张大坤眼疾手快地夺过他的手机,“陈经理,求求你不要报警。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经理大声呵斥,“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旦发生事故,整个工地停工,这就是你想看到的?还有,你究竟想害谁?”
“你怎么这么歹毒?把手机还给我!”
幸好乔善坚持了一下,否则将酿成大祸。
张大坤崩溃地哭出声来,他的脊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了,一派颓然与绝望。
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哭声尽是悲凉。
“他想的是自杀。”
乔善忽然明悟了,如果张大坤坐升降机发生事故,将会得到一大笔赔偿,相对应大伯的破大财和沾染人命。
这次事故应该还牵连到了其他人,所以,大伯才会有牢狱之灾。
“陈经理,求求你不要报警好不好?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害人,我也不会害人,但是我真的太缺钱了。”
陈经理不为所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能因为你穷你就有理吧?把手机还我,我要报警。”
他的声音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毫无商量的余地。
形势一下子僵持下来。
乔善见他哭得伤心欲绝,忍不住看向小女孩,豆大的泪珠簌簌而下,好不可怜。
“是好人。”只见她瘪着嘴,委屈巴巴。
乔善抿唇,“要想别人理解你,你总得说清理由吧。”
张大坤哭声戛然而止,他仿佛见到了曙光,他目光呆滞,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绝望,“我想帮我儿子攒大学学费,从小到大他学的可认真了,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我不能让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没学上啊。”
说着,眼泪滑落。
“我还想给我女儿换心脏,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她就撑不过这个秋天了。可她还这么小,这么乖,我怎么舍得呢。”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满是哭腔,“我一天工资二百八,我只敢花五块钱吃饭,我连矿泉水都不敢买一瓶。我明明已经把所有的钱都省下来了,但就是不够,怎么算都不够啊。”
“我一条烂命值什么钱啊,我只想让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我没有想过敲诈大老板,我只要手术费和学费就够了。”
连淌过的风都带着呜咽和悲悯。
夏日的蝉鸣在此刻格外喧嚣。
张大坤泣不成声,“陈经理,求求你不要报警好不好?我要是进去了,他们母子三人就更没有活路了。”
最后,他缓缓地跪了下来,抛却了唯一的自尊和骄傲,双手捂面,“我求你了。”
陈经理喉咙口发酸,他眼里闪着泪意,但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依然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我给你一周时间重新找工作。”
说完,他顾不得乔善,转身就走。
背影依稀能瞧出几分狼狈。
这已经是他能为张大坤做的极限了,这么多工人要挣钱养家,他不会允许这安全隐患继续呆着的。
作为项目经理,要对所有人负责。
张大坤耷拉个头,也不知道是和乔善说,还是在自言自语,“我和我婆娘说,我一定能搞到钱,让她放心在医院照顾孩子,别光吃白饭。我和我儿子说,我一定能搞到钱,让他踏踏实实的学习,等将来有出息了,让我好沾个光。我和我女儿说,乖乖养病,等换了心脏,就带她去城堡玩。”
“可是我真的好累啊,我感觉自己快垮了,可是我不能垮。”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啊。”
乔善真的特别特别懂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使劲把张大坤扶起来,“虽然你有苦衷,但还是错了。”
“另外,你的女儿,是不是这么高?”
乔善比划一下到她大腿的高度,“长得特别可爱,眼角有一颗痣?”
张大坤压根没听乔善说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乔善耐心地重复了好几遍,张大坤才有了反应,他眼底眉梢都溢满了困苦,涩然地问,“你怎么知道啊?”
乔善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但沉默片刻后,她还是说出了实话,“因为是她告诉我,绳子坏了。”
张大坤猛然抬头,他环顾四周,除了凌乱的建筑材料,空空如也,“你诓我?”
“她最喜欢冬天,因为可以堆雪人,但她的身体太差,只能够远远的看一眼。”
“她还喜欢芭比娃娃,去年她生日你就送了她一个,她藏在床头,每天都要看好几眼。”
张大坤眼底泪光闪烁,“是我这个当爸的没用,她如果没托生在我们家就好了。”
“她到底在哪儿?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从来没见过乔善。
“她死了。”
张大坤声音尖锐高昂,“你放屁,她在医院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
反驳的同时,他浑身都有些发抖。
“等她做了手术,她就会和正常小孩一样。”
张大坤也不等乔善回答,哆哆嗦嗦地翻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着急忙慌地问,“彤彤呢?彤彤还好吗?”
“不太好,手术费真的不能再拖了。”
电话里的女人本想假装若无其事,但话到嘴边,还是透出了几分疲惫。
“好好好,我会尽快弄钱,你别急。”
挂断电话后,张大坤长舒一口气,“我就说你是在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