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年是在第三次模拟考时,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可能出了点问题。
他握着笔,视线紧紧地盯着试卷。
试卷上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内容,可是他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
那些他曾经游刃有余的文字、数字,在他的眼前凌乱成了令他全然陌生的排列跟组合。
他需要用笔戳自己的手背,用疼痛来让自己的大脑清醒。
他没有戳得太过用力。
那个时候,他还是能够控制自己,不去伤害他自己的身体。
第一次起了作用。
他的大脑因为疼痛恢复了清明,那些在他眼前变得陌生的文字跟数字,再一次以他熟悉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顺利地交卷前完成考试。
但是在这之前,他每一次都会提前十来分钟,甚至二十多分钟完成试卷,会有充足的时间检查卷子。
第三次模拟考成绩出来,他的总分比之前两次要稍微下滑一点,但是并不是太明显。
他仍然考了全校第一。
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用疼痛刺激大脑,保持清明的效果一次比一次弱,哪怕他的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效果不再那么明显。
他的名次一次又一次地往下掉。
第一次考砸,老师找他谈话,让他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考试发挥失常是很正常的事情。下次争取考好就可以了。
他听了以后,并没有豁然开朗。相反,他的心像是被系了重物,沉沉地往下坠。
他很清楚,他不是什么发挥失常,是他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考试这件事,也害怕他的症状不会好了。他害怕下一次情况不会变好,只会变得更糟。
有句老话说,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他越是怕他下一次没有办法及时调整好心态,结果就真的验应了。
接下来的几次考试,他果然都没有能够考好。
更加糟糕的是,他晚上开始失眠。
睡前喝牛奶,泡脚,泡澡,听轻音乐、听让人舒缓的白噪音……所有能够让自己心情放松,容易入睡的方式,他全部都试过。
收效甚微。
每天还是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
好不容易睡着,也都是在做梦。
梦见自己回到那个蝉鸣的炎热夏天……
他第一次花钱打车,赶到考场,因为距离开考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他被交|警拦在了考场外。
“这位同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里人呢?”
“就是,这个孩子的家里人在哪里啊?这也太不负责任了!中考多大的事情啊,怎么就让他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可怜,估计得再上一年,明年才能考了吧?”
“肯定得等明年了啊!这缺考一科呢!不说这分数差人家一大截,心态肯定也稳不住啊!”
“也是。哎。这孩子的家里人也真是心大!这么大的事,怎么家里人一个提醒的也没有啊?”
手里的准考证被汗水浸湿,松开时,上面的墨水泅开。
准考证被继母藏起来,他用雪糕哄了妹妹,从妹妹嘴里套出了话。他从厨房拿了刀,冲到继母跟父亲的厂里。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准考证,从床底下的铁盒了里,拿了钱,拿上他的资料袋就往外冲。
还是太迟。
“你还说你儿子老实!老实今天会拿刀对着我们?天呐,吓死个人了。也不知道像谁……小小年纪,就这么狠的心,竟然都敢拿刀威胁人了噢,不得了。这哪天他要是发狠起来,不会都把我们给杀了吧?太可怕了。”
“谁让你藏他的准考证的?中考多重要,你不知道?这次是你太乱来了。”
“藏他准考证,让他没有办法去县里上高中这个决定,你不也同意了吗?”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你没同意?你没同意那天我说要是安年去上高中,我们要是忙起来,大宝跟小宝两个孩子就没人看,要是安年不去上高中就好了,你不也说了叹了口气,没吭声么?还说他要是考上了高中,还得给出学费。再说了,他没办法上高中,留在家里,教大宝、小宝功课,等大宝、小宝大一点,他再去厂里上班赚钱,不是一点也没耽误?读书不也是为了赚钱么?
他那个妈这么多年一走就没有一点音信,也没有寄一分钱回来。我养他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了。总不至于,还想让我给他出钱上高中,再供他上大学吧?啊亲妈都没做到的事,我也没这本事。经过今天的事,让我更加明白了,这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你对他再好啊,都没有用!都是肉包子打狗,费力不讨好。
不行,今天这事,我是越想越后怕。你得让他给我道个歉,最好是,再给签个保证书,保证以后不会再拿刀威胁我们什么的,要不然他就对马上就给我出去打工,往家里寄钱!对,这个好!他出去打工了,不在家,自然不会有人能威胁到咱们。他留在家里,他总觉得,就跟定时炸弹一样的。谁知道他哪天疯病又会发作啊。”
“乔广品,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梦是无序的。
老房子,破旧的院子,无精打采的教室的风扇……
不管一开始梦里的他在哪里,谁在跟他说话,或者他听见谁在说话。
最后,总是会梦见考场,梦见教室。
梦里的他,总是在着急地找教室。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找到教室,坐下。
试卷上都是他熟悉的内容,可是他就是一道题的答案也想不起来。
这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梦境里他的心悸感,影响到了现实生活中他的情绪。
现实里的他,在考试时,大脑也开始一片空白……
…
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乔安年就没想过,自己从树后面出来会见到人。
确切来说,他就没想过,自己会被发现。
他们班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他提前跟班主任请了假,想回家自习。
每年都有学生因为学习压力过大,导致情绪崩溃的。
他最近的表现,估计也让这位年轻的班主任担心坏了。
他一说想提前回家自习,班主任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没多说什么,就同意了。
他没提前回去。
提前回去,张倩柔肯定要担心。
他每天都是家、学校,两点一线的,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去,背着书包在学校里晃荡,又很容易招致路过老师的询问。
他只是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待一待。
思来想去,竟然发现,没有哪个地方比操场边上的林荫道更合适的。
老师会让学生这么轻松,上课在这躲凉,就算是自由活动,学生也不会上这来,这没运动器材,学生们不会有兴趣。
可能会有几个女生结伴来这。
不过他运气挺好,这节没体育课,因此躲了一节课的清净。
他快提前了一节课来的操场,那帮孩子当然碰不上他。
那帮孩子用的借口太蹩脚了,什么一起练球,每个人一定要到……
以前约一起练球跟跑步的时候,哪次不是随意,谁爱到到,不爱到拉倒。
每个人要到什么的,摆明是框给他的。
乔安年要是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可能真的跟一帮朋友打个球,出个汗,或者大家一起发发牢骚,压力真能减轻一点。
可他不是。
他甚至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而导致心态不稳。
这段时间,他听了太多安慰的,开导的话。
他们的心意他心领了。
可他暂时……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没曾想,还有一个在这“等”着他呢。
…
“你怎么在这儿?你们一年级应该早就放学了?”
乔安年一脸纳闷地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孩儿。
两年多的时间,小楼身量比两年前可抽高了不少。
以前才那么一点点大,这两天来就跟竹子似地,一节节往上窜。
不过还是没有他窜得快,当然,也没他窜得高。
他六年级那会儿才一米六二,现在的他身高快有一米七五了,他再努努力,长到一米八|七,不是没有可能。
贺南楼:“值日。”
乔安年看着小孩儿空空如也,连抹布都没有拿一条的双手,“你打扫完卫生了?”
贺南楼点头
今天的确是贺南楼值日。
不过他值日从来也没参加过,只要在班级小群里问,有没有人愿意帮忙值日,发个红包,自然会有人包揽。
从三年级的教室往下看,操场一览无余。
在乔安年背着书包出现在操场的那一刻,贺南楼就注意到了他。
他们两个人放学的时间现在并不统一,通常由司机接两趟。
贺南楼给司机打了电话,让司机在九年级放学的时间点来接。
…
林乐乐他们的对话,贺南楼听得一点也不比乔安年少。
贺南楼很长时间都没有来学校,自从得知乔安年的身份,安装在乔安年手机里的监控软件,他也很久没有再打开。
在今天之前,他并不知道乔安年学习心态出了问题。
一个30+的男人,竟然会因为中考这种考试而紧张。
太荒谬了。
贺南楼起初并没有太把林乐乐他们的话当一回事,直到林乐乐他们离开,乔安年也没有从树后面走出——
躲这种事,如果不是出于恶作剧或者是厌恶,那么多少,带了点逃避的意味。
“既然你打扫完卫生了,那咱们一起回去吧。来,书包给我。”
乔安年伸手帮小孩儿拿书包,脸上的笑容跟平时并不不同。
“不用。”
他的书包里,并没有装几本书。
乔安年这会儿也碰到小孩儿的书包了,眉峰微挑,“小楼,你这是只背了个书包来学校吧?”
这书包的重量也未免太轻了,里面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装的样子。
贺南楼:“这次考试没考好?”
乔安年:“……”
…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的人对他大都是小心翼翼的态度。
许明朗连续考了几次全校第一,在他面前一个字也没提,甚至在小群里,也没有人提。
但是在这之前,要是他跟许明朗两个人之间,有人考了全校第一,乐乐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在群里刷烟花跟掌声。
事实上,小群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过成绩的事情。
大家会在群里抱怨老师发的试卷太多,太凶残,毫无人性。也会在群里分享学校附近新开了哪家奶茶店,哪家奶长点的优惠力度大,乐乐家新推出的甜品好吃到爆。
只是,不会有人提考试,更不会有人提成绩。
别说,忽然就这么冷不伶仃地听见有人问自己成绩,心尖那块还真有那么稍微被拧了一下,被蜜蜂给刺了一下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点难为情。
他可是哥哥,应该给小团子起表率的作用。
话说,以小楼的智商,好像也用不着他起什么表率的作用。
乔安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是啊。排名掉得没眼看。”
贺南楼盯着乔安年:“你很在意中考?”
乔安年沉默。
在意。
太在意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就是因为太想弥补前世的遗憾,太过执念,所以才会令他现在连状态都出了问题。
他明知道自己是什么问题,他也拼命在调整自己的心态,可就是没什么效果。
这种感觉就好比,他明知道自己生病,也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可就是不知道应该开什么药,采取什么治疗的方式跟手段。更加令他绝望的是,他甚至都找不到可以给自己看病的医生,只能每天一个人就这么挨着、熬着。
贺南楼有意引导乔安年说一点他跟中考相关的事情。
但是很显然,乔安年似乎并不想提。
就跟他逃避林乐乐他们一样,对于中考的话题,乔安年也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信号。
无论是单亲的家庭情况,还是童年时窘迫的生活,乔安年从来没有回避过。
但是对于中考,乔安年却第一次采取了避而不谈的态度。
乔安年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蜂鸣声。
“钱叔给我们打电话了,应该是看我们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出去。走吧,我们回去了。”
乔安年拿起他自己放在地上的书包,轻松地搭上小孩儿的肩膀,把书包搭在肩上后,接起电话。
果然是司机打来的。
乔安年告诉对方,他跟小楼在一起,他们很快就出去。
乔安年结束通话。
贺南楼:“如果这次考不好,还有下次,下下次。”
乔安年瞬间露出痛苦神色,“可别吧!一次我就有心理阴影了,要是再失败一次……”
贺南楼捕捉到关键词:“再?”
乔安年:“……”
“我的意思是,已经连续好几次考试不太理想了,我心里都有阴影了,要是中考这么重要的考试出现什么差错,我得被自己气死。”
“中考不是人生的全部。”
乔安年听乐了,“你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哪儿学的这些词啊?一套一套的。”
“短视频。”
“最近几年短视频是有点太火了。不过你要少看点,里面有些内容都是成人向的,接触太多,对你不好,知不知道?”乔安年就跟所有当家长的一样,就怕自家小乖崽会因为被这些短视频影响到。
小孩子太小,心智发育往往不够成熟,接触太多成人向的短视频,容易对小孩儿造成催熟。
小楼在某些方面已经够成熟的了,他是希望小孩儿能够跟其他小朋友一样,不必想太多,当一个自由快乐的小屁孩就好。
贺南楼垂下眼睑。
乔安年再一次回避了中考这个话题。
…
乔安年的手中躺着白色药丸,有些犹豫。
拿杯子的手放下,又拿起。
要不……还是试试?
乔安年抬起手,药丸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房间门忽然被推开。
乔安年吓一跳,手抖了一下,手心里的药丸差点没掉地上,他抬头看向门口,“小楼?你怎么……”
贺南楼走上前,脑袋低低的:“我做了噩梦。”
贺南楼当然没有做什么噩梦。
他是在监控画面里,看见了乔安年从桌上拿起一瓶药瓶。
他将画面放大,是一个褪黑素的牌子。
乔安年的睡眠肯定是出了问题,否则他不会在明知道褪黑素的副作用的情况下,还企图服用褪黑素。
贺南楼之所以断定乔安年清楚褪黑素的副作用,是因为乔安年在服用之前,有明显犹豫的神色。
只有在明知道药物有副作用的情况下,才会面露犹豫,否则大部分人都只会如常服药而已。
“啊?”
乔安年这才注意到,已经十点多了。
小孩儿睡得早,这个点还真有可能睡着了,又醒过来了。
还是小孩子好啊,这睡眠质量。
这个点,竟然已经睡着了,还有时间做了个梦。
这得是睡得多早。
慕了。
“害怕。”
贺南楼说这话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还是一个小冷男。
小冷男做了个噩梦,还孩怕地过来找他。
啊啊啊!
这也太反差萌了!
这是小孩儿第一次因为做噩梦过来找他。
乔安年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把小孩儿搂怀里,轻声地哄着。“乖,不怕,不怕啊。”
贺南楼像是才注意到乔安年手里的药丸,“这是什么?”
“噢,这个吗?这个是褪黑素,改善睡眠用的。年年哥哥最近睡眠质量不是很好,所以想吃它好让自己能够更顺利地入睡。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可以告诉我妈,我不想让他担心。”
乔安年没有告诉小孩儿这是糖果什么之类的,一个是担心小孩儿信以为真,回头真以为是糖果片,拿过来吃,不至于会出事,但是对于孩子来说,明显不宜服用。
再一个,孩子太聪明,回头拿瓶子一看,估计全明白了。
大人经常教育孩子不要撒谎,他当然得以身作则。
如果大人教育孩子不要撒谎,自己却撒谎成性,那就太讽刺了。
这也是为什么,只要是能说实话,他都不会选择糊弄小团子的原因。
他希望给孩子起好的带头作用。
贺南楼:“是因为成绩的事情,所以才睡不着?”
乔安年:“……”
倒也不必这么一针见血。
“不全是。考砸了当然心里不好受,不过不至于睡不着。就是……哎,你还太小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呀。咱们先解决你的睡眠问题吧。你做噩梦,被吓醒了,然后现在还觉得有些害怕,所以睡不着,对不对?”
贺南楼眼也不眨:“嗯。”
“小可怜”,乔安年怜爱地揉了揉小家伙柔软的头发,“那我先陪你回房间,哄你睡觉,等你睡着了,我再离开,这样好不好?”
贺南楼:“我要在你房间里睡。”
乔安年大惊失色:“……宝,求放过。你那豪横的睡姿,我觉得我基本可以睁开眼到天亮了。”
贺南楼转头就走。
乔安年赶紧把人给拽住:“宝,好宝!好宝宝!好,我错了,我错了。睡,一起睡,一起睡!”
小孩儿还是要走。
小屁孩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还真费了点力气才把人给拽住。
乔安年:“我求你跟我睡!行了吧?”
贺南楼停住脚步,转过脸,“你去洗漱。”
乔安年:“!!!”
好么,反客为主了都。
“我已经洗过了!!!”
贺南楼上了床,小手在床的空位拍了拍,“上来。”
乔安年:“……”
乔安年爬上床,“先说好啊,晚上不许踹人。你现在大了,我可经不起你踹。也不许拳头挥我。但是也不用故意装睡,一整夜不睡觉什么的。反正我们就说好,晚上尽可能,别踹人,也别打人。但是睡还是得正常入睡,我就是这么说一句,让你睡前有这么个意识,这样你睡着以后,多半不会往我这边滚,好吧?”
这方法乔安年试过。
孩子小那会儿没什么用,除非孩子装睡,不然该往他这边滚,还往他这边滚。
去年开始,只要是他睡前跟小孩儿提醒一句,还真的好了很多。
而且不是装睡。
是不是装睡,呼吸什么的,他早就有经验了,能听得出来。
贺南楼:“嗯。”
两个人一起躺下。
乔安年关了灯。
房间陷入黑暗,乔安年的腰身,环上一只手。
“哈哈,好痒,小楼,你干嘛……”
乔安年觉着吧,可能就是报应。
明明小时候是小楼比较怕痒,一挠就躲个不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怕痒的人变成了他。
小楼其实也没做什么挠他痒痒的动作,就是搂了搂他的腰,把手横在他小肚子上,他就痒得不行。
“我怕还做噩梦。”
“抱着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嗯。”
乔安年笑得不行,“敢情我还有安神辟邪的作用呢?”
小孩儿没说话,只是圈在他肚皮上的那只手紧了紧,“哈哈哈哈,好,不笑话你。”
“不过,这是准备抱到什么时候啊?”
有一只手横在他肚皮上,真的太痒了。
乔安年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小孩儿也跟着往他这边躺了趟。
就,叹气。
贺南楼:“你说过要哄我睡觉的。”
乔安年:“好,好。”
乔安年在小孩儿后背轻拍,“这样的力道亲亲觉得可以吗?这个服务,亲亲觉得还满意吗?如果满意的话,请记得给五星好评噢,亲。”
“乔安年,你太吵了,安静。”
乔安年:“要叫年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