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7日
“你说,我在听。」
——四月日记
没有触目惊心的伤口,没有尚未结痂的血迹,前后桌的距离,男生的五官前所未有的清晰。
今天荆市的气温在三十度往上,班里目光所及都是短袖,他的白T恤外面却套着宽宽大大的浅蓝衬衫。
头发剪过,不遮眉眼,露出清俊的脸部轮廓,整个人干净得像清晨落雪的雾凇。下颌的位置,还隐隐有一道暗红色痕迹,一路延伸至衣领深处。
不会有人知道,那衬衫之下是层层叠叠的新伤旧伤,而罪魁祸首是他的父亲。
那个瞬间她突然庆幸,庆幸军训的迷彩服也是长袖,这样,就不会被看到了。
短暂的视线交汇,沈肆月眼睫轻颤。
少年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情绪淡得近乎没有。
那天上午的日程很满,领军训服、领书发书,班里一直乱糟糟的。
沈肆月同桌的位置有人坐下,女孩短发圆脸,叫甄心,成为她高中第一个同桌。
距离上午放学还有两节课时间,班主任简单开了个班会。
“同学们好,我叫魏平生,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今后的数学老师。”
“我不会跟你们说‘我的上一届学生如何如何’,也不会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因为我今年刚从北师大硕士毕业,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
年轻老师笑起来有些腼腆:“从今天下午开始,就是为期一周的军训,大家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一定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原本还有些拘谨的氛围瞬间轻松起来,几个捧场王已经带头开始鼓掌,闹得班主任有些招架不住:“正好也下课了,休息一会儿吧。”
沈肆月听见身后桌椅响动,男生打开后门出了教室。
她回头时,只来得及看见浅蓝的衬衫衣角在视野里一晃而过。
风从走廊灌进来,她垂下眼睛。
他的书桌没有杂物,和旁边位置形成鲜明对比。
课本崭新,笔记整齐,甚至有些严肃,有种独属于学霸的压迫感。
一个小小的路飞手办立在他的蓝色水杯旁。
拂过脸颊的风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那本没收回去的数学书被风一吹翻了页。
她听见书页摩擦的细微声响,心跳蓦地凝滞,呼吸变得小心翼翼、轻而又轻。
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
男生的字很霸道,笔锋尽显。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带着凛凛杀气似的——
顾桢。
开学当天下午,军训拉开帷幕。
这一周没有大家期待的阴天暴雨,全体高一在太阳下老老实实暴晒掉一层皮。
甄心踢正步顺拐老是砸到沈肆月的手,两个女孩在“对不起”和“没关系”中飞速建立友谊。
军训期间走读生需要住校,晚上甄心想家哭得抽抽搭搭,好在她升高中自带竹马。小竹马每天晚上买零食让她下楼拿,甄心飙着泪下楼,回来就喜笑颜开,可爱得让人想捏捏脸。
沈肆月没有想家的情绪,没有盛南女士在耳边念紧箍咒,她只觉得解脱。
奈何她想要长久住校盛南根本不批准,甚至恨不得给她安装监控,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军训第三天,沈肆月姨妈造访。
月经羞耻要不得,可她做不到大大方方跟异性教官实话实说,小声请假:“教官,我有些感冒,可以去旁边坐一会吗?”
她脸色苍白,毋庸置疑是生病的模样,教官立即答应。
别的同学训练,她一个人坐在操场旁边的树荫下,腹部疼痛无法忽视,手摁在肚子上。
军训期间班主任全程陪伴,此时过来询问是否需要送她去医务室。
短短几天大家对他的称呼已经从“魏老师”变成“老班”再变成“生哥”。
沈肆月只说:“没事老师,下午就可以训练了。”
又冷又热的感觉很不好受,她的目光投向正在训练的班级队伍,而后落在某人身上。
少年一身军训服,个子起码一米八五以上,皮肤晒不黑似的依旧白皙,迷彩服被他穿得像军装,帽檐压得低,只露出挺直鼻梁和清秀下颌,莫名严肃。
中间,教官吹哨解散休息。
甄心立刻跑到沈肆月旁边嘘寒问暖:“要不我让我妈煮红糖姜茶送来吧?”
阳光晒得她皮肤冷白发透,甄心近距离感受到什么叫“我见犹怜”。
沈肆月轻声:“没事的,不要麻烦阿姨。”
教官是来自陆军某旅的现役军人,训练间隙也会跟男生们坐在一起聊天:“顾桢,这腰板这身段去仪仗队吧,多给国家长脸啊。”
所有人看向他,沈肆月也飞快抬头看他一眼。
那个瞬间,他身边的人好像被自动虚化掉了。
男生无声笑笑,直言道:“报告教官,我想当警察。”
甄心双手托腮,小声说:“顾桢就长了一张‘以后会上交给国家的脸’。”
沈肆月反应了几秒,才发觉这个形容恰到好处。
男生的五官很正,眉骨挺拔,下颌清晰,有种初露端倪的肃杀。
偏偏他还有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又透出几分光明坦荡的少年气。
甄心和顾桢同学很多年,沈肆月陆陆续续从她那里听到很多关于男生的事情——
“……他中考数学满分,附中竞赛教练初中那会就盯上他了,本来是要去竞赛班的,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们一样来到普通班。”
“……他看着很凶很不好惹对吧?但家里有个小六岁的妹妹,他在妹妹面前完全不这样。”
“……他被女生表白会认真说谢谢,他说如果妹妹遇到那种扔情书的男生,他会揍人。”
“……哦对了,他喜欢《海贼王》。”
为什么他会从竞赛班到普通班?和他家暴的父亲有关系吗?
沈肆月这样想着,班主任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顾桢,过来。”
所有人都在看他,于是她的目光不必遮掩,
阳光倾斜落他满身,少年偏着头不知道在和朋友聊些什么,嘴角笑意有些懒散。他个高,步子也大,听到老师喊自己,从队列后方走到班主任身边,蓬松柔软的黑发被镀了一层光,少年气直白动人。
班主任笑道:“去买些雪糕分一分,我请大家吃。”
顾桢接过钱:“谢谢老师。”
没一会儿,男生就拎着大大的塑料袋回来,别班同学看了,只有羡慕的份儿——
“为什么人家有请吃雪糕的班主任啊!”
“人家还有发雪糕的帅哥呢。”
沈肆月以为他会把袋子放在军训队伍前面任大家乱糟糟地去拿,却没想到他先把钱包还给老师、让老师和教官先挑,之后就一个人一个人地发雪糕。
他明明看起来很冷,不那么好接近,外表是那种不驯又无所谓的男生,成绩好长相好,在学生时代应该是受尽追捧而被宠坏的人。
可现在看来,他身上没有一点被宠坏的讨人厌的特质,顶着大太阳,眉眼间都是清朗的朝气,站在阳光下干干净净又意气风发。
“有草莓味的吗?”
“有。”
“我要巧克力脆皮的。”
“行。”
沈肆月因为肚子疼快要在树荫下缩成一团。
如果她今天没有不舒服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在他分雪糕的时候,正式跟他打个招呼。
少年分完所有的雪糕,自己的手里却是空的。
可能他不吃雪糕,也可能根本没有给自己买。
如果是她的话,她会这样做。
因为不想班主任多破费,哪怕几块钱。
思绪尚未收回,头顶落下阴影。
燥热的风拂过脸庞,沈肆月闻到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同学。”
沈肆月下意识抬起头。
少年逆光,眼睛微微垂着,本就比一般人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一般,轻轻覆盖下来。
她看见他手伸向军训服口袋,拿出什么,递给她:“你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啊我不舒服吃不了凉的。
可当她伸手接过,目光却一下子定住。
掌心花花绿绿的包装袋,稍显幼稚,同样是雪糕的形状,只不过是常温的。
她仔细看了眼上面的字,竟然是小朋友吃的那种奶酪棒。
他没有“一视同仁”买雪糕给生病的女同学,也没有直接把她略过、让她落单。
被阳光晒过的皮肤很烫,心跳莫名,某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心底萌芽,让她措手不及。
少年已经回到队列末尾,跟他关系不错的男生说道:“你放前面让大家自己拿就是了。”
他脸上没表情的时候看着很冷,语气却被太阳晒得有些软:“老师的心意不能扔到地上。”
一周后军训落下帷幕,随之而来的是摸底考试。
两天考九门,都是初中知识,沈肆月做题做得不顺手,暗暗担心自己的名次。
最后一门交卷已经是下午六点。
甄心把笔盖一扣,瞬间满血复活:“肆月,我们晚饭去校外小吃街吃吧!听说好吃的很多!”
沈肆月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扫兴,弯着眼睛说:“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牛肉捞面。”
甄心当机立断,挎着她的胳膊往校外走:“那我们还等什么?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两人出了校门,直奔校外小吃街。
甄心被各种小吃摊迷了眼,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突然她脚步一顿,朝着某个方向高高挥手:“裴以安!”
沈肆月循着她的目光,看到几个个子高高的男生。
紧接着,甄心喊出名字:“楚航!顾桢!”
他们几个人是发小,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沈肆月某根神经毫无防备绷紧到极致。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他的名字比对自己的还要敏感。
少年身上的军训服换成附中校服,白色上衣蓝色长裤,冷白皮优势明显,阳光疏疏落落,他站在那里,像站在某个人回忆深处的白月光。
很奇怪的,军训的时候眼睛总是无意识满操场找他,现在他真的迎面走来,目光又忍不住躲闪,像是带了重量,不停往下坠。
楚航笑笑:“你们也出来吃饭啊。”
甄心语气雀跃:“对哇!我和我同桌一起呢!”
男生就在这时看过来,沈肆月呼吸一凝。
她好像处在一个小小的密闭的玻璃瓶子里,氧气稀薄得无法呼吸。
目光触碰,少年点头,没有任何情绪:“好巧。”
沈肆月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剪短了。
额发不遮额头,剑眉乌黑清晰,瞳孔清冷干净,攻击性没有缓冲,帅得太有冲击力。
甄心煞有介事地点评:“不错,顾桢,请把这个发型焊死在你脑袋上!”
男生忍俊不禁,眼睛弯折,竟然还有好明显的卧蚕。
沈肆月看到他的小虎牙,像是被人按下心动的开关,砰砰砰的声音鼓动在耳膜上。
她羡慕甄心跟他的熟稔,面对发小,女孩松弛又自在,笑眯眯地问:“你们吃啥?”
楚航:“没选好呢,头一次出来吃。”
甄心看向沈肆月,眼睛转向两个男生又转回来,眨巴眨巴。
沈肆月收到她的暗号,甄心是在问她:可以让他们一起吗?
她点了头,甄心才问:“要不要一起?肆月说了一家超好吃的牛肉捞面。”
紧张来得没有缘由,像上课被老师提问说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等候发落。
那个瞬间他是否有看向她,她不知道,而少年音色清爽,是干脆的一个“行”。
因为是她挑选的店,所以理应承担介绍招牌的责任:“老板是澳门人,如果没有忌口的可以尝试,最好……”
她说话的声音太小,轻易就被喧嚣掩盖。
话音未落,就听见楚航大大咧咧问了句:“甄心,你怎么也出来吃啊?”
甄心:“考试考得我都蔫儿了,不得好好犒劳一下我自己啊。”
裴以安毫不留情撂下一个高冷的“笨”:“暑假白给你补习。”
甄心作势就要打回去。
男生女生吵吵闹闹,被打断的话头没有办法自然而然接下去。
沈肆月轻轻抿了下唇,太阳晒得她脸颊发烫。
“最好什么?”少年比泉水还要清澈的声音落在耳边。
沈肆月蓦地抬头,隔着吵吵闹闹的少年少女,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个子太高,微微低头,逆光的五官有种初露端倪的深邃。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睫毛浓密,鼻梁挺直。
少年眼睛看着她,轻声开口:“你说,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