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念起

如若遂了祖母心愿,准许他的王妃同他住在一起,那这院中就不便再有男子近身,今后或许可以考虑让她的丫鬟出入此间。

察觉到自己起了怎样的念头,晏希驰微怔,内心深处很快又将这些想法全然摒弃。

找来干净衣裳,江莳年同玖卿一起伺候着晏希驰前往西院沐浴,还是和昨晚一样的流程。

后来敷药期间,她忍不住再次开口,“王爷下午干嘛去啦?身上怎么会染那么多血?”

起初俯室光线昏暗看不太清,后来点了灯,江莳年自然察觉到晏希驰衣袍上沾染的是血,难怪那么腥。

她出于好奇问了第二遍,晏希驰却颇为冷淡:“与江姑娘无关,你不必知道。”

对于晏希驰来说,江莳年是个与他过往毫不相干的“外人”。

他自然不会告知她,自己今日在刑部暗牢里见了曾经行曳一役、将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挂在行曳山关门之下的覃军副将。

这名副将名叫闻人杰,心性歹毒,阴损狡诈。

在晏彻作为西州藩王镇守边境的十几年来,此人作为覃方副将兼智囊,曾出过不少阴毒诡计,试图攻下西州城池。

晏希驰当初斩杀覃国军将并下令坑杀降兵时,其中本来包括闻人杰。

但当他得知正是此人出的主意,将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曝于关门,晏希驰当即改了主意——生擒他。

而他腿上的毒,也正是闻人杰穷途末路之际投来的毒匕所致。

晏希驰后悔么?并不。

很小的时候,他便知自己身份尊贵,晏彻将王府世子之位给了他,却把宠爱和亲近全都给了庶兄晏希礼。

而他和索尔娜依,仿佛被遗弃在京都。

内心深处,晏希驰对父兄没有感情,甚至带着某种微妙的憎恶。可当他得知他们在行曳遇伏,一番自我对抗,他最终还是入宫请旨。

当然,他去晚了。

倒在血泊中的旌旗,混着父兄和晏家军的尸骨,残肢断臂绵延数里。便是他们以血肉躯体,一年年守护着边关百姓,又在绝境中战至最后一刻……入目所见,几乎令援军个个猩红了眼。

晏希驰却感觉不到难过。

他只是……心口很猝然地空了一下。

人生中许多重大事件,当时并不觉得如何,通常都是过去很久,才能恍然间意识到时间已在某处划开了一道深重的刻度。

晏希驰心上的空,需要有东西填补。

于是闻人杰今日没了一只眼睛和十根手指。

晏希驰并不着急,他喜欢亲自动手,慢慢来,喜欢听着杂碎的惨叫,哪怕他肮脏的腥血溅他满身。

被关押在暗牢长达半年之久,闻人杰早已精神恍惚,却不被允许死去,因为他是当今天子特许给晏希驰的“礼物”。

这份礼物匍匐在他脚下:“我能解殿下腿部余毒,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真假不得而知,晏希驰仿佛一尊死气沉沉的山岳,忽而轻笑一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问:“议和地点,为何选在行曳山。”

覃军与西州对抗多年,西疆一役之后,战败的覃方主动提出议和。按道理,议和需有诚意,派遣使者入京即可,可覃方却将议和地点选在西州境外的行曳山。

闻人杰如今已被晏希驰折磨得不人不鬼,道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为过,他几乎毫不犹豫和盘托出:“……议和只是幌子,只是幌子……”

这一点,晏希驰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可正因如此,十九年来,晏希驰又一次陷入了某种困惑。

打着议和的名义“请君入瓮”,如此明显又卑劣陷阱,上面那位皇叔觉不出来?却让晏彻和晏希礼代表天家前往议和地点,他安的什么心。

晏彻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多年,算不得睿智无双,却也并不愚蠢,不至于瞧不出其中蹊跷,可他依旧带兵去了,如同赴一场死约。

晏希驰不由想起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与京中多数世家子相比,晏希驰自幼喜欢读书,别人将读书当作“任务”,他却能自发地沉溺其中。

书本的知识就像人走过的路,会在骨子里留下痕迹,故而晏家这场变故,晏希驰几乎比任何人看得透彻——

覃方引君入彀,皇帝顺水推舟,否则当初被派去“营救”晏彻的,也不会刚好是与晏彻有过龃龉的镇北候。

晏希驰活得太清醒了,以至于厌恶这个世界。

醒来的这段日子,他曾隐隐想起过一些久远的往事。

譬如很小的时候,晏彻其实并不喜他习武,而是让王府的下人们予他声乐享乐,试图将他培养成纨绔。

而他却因见着庶兄能文能武,颇得晏彻和高氏青睐,便也效仿着,想要当个优秀的“好孩子”,以获得索尔娜依哪怕一点点关注。

再比如,入宫伴读的那几年,他曾几度在皇叔的“考核”之下,成绩赛过几位皇子,而被皇子们的母妃设计打压,道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藏拙。

晏希驰在清醒的困惑,包括困惑自己的双腿该不该好。没人能给他一个绝对笃定的答案,究竟是做个烂在泥里的废物,还是去走晏彻的路。

古往今来生在皇家,置身于权力中心,连皇子尚且会被忌惮猜疑,何况手握重兵的亲王,藩王?

晏希驰在想,将来,或许他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既然这世间处处都是规则束缚,处处皆有身不由己,那么站在顶峰如何?

然一切有何意义。

骨子里,晏希驰对权力没什么欲望,甚至曾经想过,待他唯一珍视的祖母寿终正寝,他便等到了自己的临界点,再无任何牵挂。

可是如今……

他突然多出一个王妃来。

她是那么的温软乖巧,那么的活色生香。

晏希驰过往生活在沉闷、克制、压抑中太久了,世界仿佛笼罩着黑沉沉的海水,周围全是纠集的海藻,窥不见一丝天光。

以至于短短半个月,他在江莳年身上感受到的鲜活,那种似乎伸手便可触到的生命力,让他觉出了做人其实可以有不同的滋味。

万籁俱寂。

无数繁冗思绪,纠集成一张滔天巨网,将晏希驰裹挟在长夜之中。

他忽然轻声开口:“江姑娘,你喜欢过什么样的生活?”

先前听到“与江姑娘无关,你不必知道”时,江莳年抬眸看过他一眼,他眼中的空寂和怠倦,比起初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会儿却跟突然回过神的幽灵似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还挺感性的,不像“疯批”纸片人嘴里会问出来的话。

不过江莳年没想那么多,脱口道:“喜欢躺着呀,就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不愁吃穿,不用上——”

把“班”字压了下去,“反正就是有花不完的金银钱财,吃不完的美食珍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如果还能到处去玩儿就更好了……”

本来还想来一嘴沉迷于声色犬马,酒池肉林,怕吓到纸片人,江莳年生生忍住了。

她就是个俗人,如果简单粗暴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喜欢享乐。

上辈子网上不是有个段子嘛——不劳而获,不学有术,狂吃不胖,相爱无伤。

虽然不现实,但她想得美啊。

听到这样的答复,晏希驰眉宇微蹙,觉得似是哪里不对,却又并不意外。

正常情况下,正常女子,可能会答类似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但他的王妃,一番话下来,出发点全在她自己身上。

“看不出来,江姑娘竟也贪恋荣华富贵。”

顿了顿,他眸中带了淡淡审视:“没有其他的?”

其他?

“其他的嘛……年年当然还希望能与王爷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这样江姑娘就能永远不愁吃穿?”

好家伙,这反派该不是有读心术?

被人看穿心思,江莳年狡辩道:“怎么会,年年只是单纯爱慕王爷。”

“是么。”

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晏希驰淡淡勾唇,目色中是江莳年熟悉的讥诮。

很显然,他不信。

晏希驰是个聪明人,七窍玲珑,心思九曲十八弯。然而任他完成一盘蚊香,也敌不过江莳年拥有上帝视角。

他怀疑她什么也好,觉得她不正常也罢。相处这短短半月,江莳年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只要不危及性命,管那它那么多呢。

甚至晏希驰怀疑她什么也没关系。

要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不就得“勾引”着他探索自己?

某些方面来说,江莳年这些天下意识展示自己“穿书女”的本性,又是冰粉又是玫瑰花又是抱枕的,便是想要吸引晏希驰的注意力。

这些东西本质上不足为奇。

但以小事潜移默化地“攻”入对方的日常生活,也算一种手段和伎俩。而且做自己这件事,是真的很爽。

至少晏希驰现在能这般温柔地同她说话,就证明多少还是有一丢丢用吧?江莳年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见她一边乖顺地给他按摩双腿,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晏希驰:“……”

当然是在畅想未来美好的躺平生活啦,畅想了没一会儿,江莳年想起正事:“对了王爷,祖母问年年明日是跟您参加祭典,还是陪她老人家上香,王爷怎么安排的?”

晏希驰注视她片刻。

“祭典不必同行,陪祖母去上香吧,晚上宫宴与本王一道即可。”

江莳年乖巧点头。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烧个香祈个福罢了,居然能一不小心给晏希驰带上一顶有颜色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