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嗡——!”
眨眼间,剑刃与扇面几度相撞,发出刺耳的脆鸣,酒坛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托住,放在桌上。
沈忘州动手前施了个结界,周围落座的凡人一无所知地饮酒闲谈,只有他们这张桌子气氛冰冷,一触即发。
帝迟薄而微微上翘的唇角弯了弯,嗓音如梧桐树上凤凰的轻鸣,空灵神圣。
“你我第一次见,就如此热情,莫不是缘分到了,本尊有些受宠若惊。”
鸟嘴里吐不出象牙。
袭焱剑刃陡然掉转,斩落几根墨色发丝,沈忘州盯着这张算得上惊艳的脸,脑袋里闪过几百种毁容的角度,眼眸微微眯起:“小破鸟,来了就说事,没事就滚。”
帝迟微微挑眉,手指敲了敲酒坛,好像没看见抵在他颈侧的袭焱,笑意满满地替沈忘州斟了杯酒,从容地推到他面前:“被欺骗的滋味,难受极了吧,这么凶。”
“啊,是够难受的,”沈忘州忽地笑了声,收起袭焱坐下,在帝迟给自己倒酒时,手臂一挥连酒带杯一起泼到他面前,“干爹都这么难受了还往前凑,亲爹死的早没教育好你吗。”
酒和杯落在脸上前一寸时,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遮挡住,酒液重回杯内,落在桌面。
帝迟闻言唇角弧度不变,继续完成了倒酒的动作,轻抿了一口:“脾气真大,在他面前也如此么?”
帝迟故意戳沈忘州的痛处,还要摆出一副关心的模样,恶心人的本事一如既往。可惜沈忘州向来擅长对付他这种白莲鸟,他根本不按着帝迟的话走。
“干爹”沈忘州点点头:“是啊,在你干娘面前也这样,他都习惯了。”
帝迟微微一顿,从他成为帝尊到如今,万年来从未有人这样与他说过话,除了胤淮……如今又多了一个,叫沈忘州的人族。
他眼神多了丝有趣,肆无忌惮地从上至下看着沈忘州,不忽略每一个细节。
沈忘州完全不在乎他的眼神,自顾自地从百宝囊里拿出瓷杯和甜酒,自斟自酌了一口,眼皮半耷地瞥了眼对面的人。
这只小凤凰早不来晚不来,非要等他和司溟大吵一架的时候出来,图的是挑拨关系,还是别的目的?
他敢来,是不是说明,司溟真没跟来?!
沈忘州吸了口气,眉头暴躁地皱了皱。
他就不该想。
帝迟敛眸轻笑:“说的这样亲近,忘州是原谅他了?”
沈忘州头也不抬:“叫爹爹,没大没小。”
空气里多了一丝微妙的热度,沈忘州手边的酒杯溢出一点细密裂纹。
帝迟能在九重天忍受鲛人和桃树的双重压制,一忍就是万年,此刻依旧神情自若,所有情绪都掩藏,语气温柔到仿佛对着爱人:“忘州不好奇我为何找你?”
“挑拨离间,”沈忘州看了眼他的脸,“不然还能是饿了找奶吃么。”
不知道小凤凰和他爹长得像不像,鲛人当初就是摘了这么颗脑袋么。
他手也开始痒了。
“不算挑拨,只是上古神明秘密众多,而有些事情……人族不该知道。看来他也未曾和你说过,”帝迟微妙地顿了一下,酒杯停在唇边,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沈忘州不耐的脸上,悠悠然道:“果然,他并不信任人族呀。”
沈忘州喝干了瓷杯里的甜酒,杯底落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盯着帝迟的脸。
帝迟神情愉悦:“他把‘祭’给了你,与你共享永生,替你承受伤害,忘州是不是以为他对你一片痴情了?
“可他没有告诉你,‘祭’的主契可以杀死他。”
“他说了。”沈忘州敲了敲桌子,眯着眼睛示意他说重要的。
帝迟眉梢微挑,不紧不慢地补充:“那他说没说,我可以通过主契,也就是忘州你,杀了他。”
沈忘州心尖一跳,眼神几度变化,最后化为一句:“你杀一个试试。”
“我只是觉得,他这样的存在若这么轻易地陨落,岂不可惜,我有一个上古遗留下来的古咒,可以将他变成你一个人的奴隶……”
帝迟声音变轻,像一条无形的线,细腻地勾住思维,金色的眼珠掠过沈忘州漆黑的瞳孔:“若是别人,他们要先向我表达诚意,我才会考虑将古咒传授。忘州,我什么也不要,只将古咒教给你,好不好?”
沈忘州瞳孔落入一片灿金色的散乱光芒里,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嘴,缓缓吐字:“好……”
帝迟同样覆有金色翎羽纹路的手背轻缓地动了动,滚烫的指尖落在沈忘州手腕上方半寸,声音蛊惑:“忘州,我们是朋友,对吧?”
沈忘州麻木地点头。
帝迟唇角的笑意加深,人族贪婪无度,刻进骨子里的卑鄙胤淮改不了,胤淮只会后悔,死在他手里。
“他成了你的傀儡后,我愿与你平分三界,天地浩大,为你我独有。
“随我念……”
薄唇开合,吐出一个个晦涩难懂的字眼,宛若一句句哭泣的呢喃,又像疯癫的诅咒,传到识海变成一只只金色凤爪,对着某处狠狠剜去!
呆滞的瞳孔在低头后恢复一片澄澈,重复了三个词的嘴唇抿起,吐出诡异的反向字音,不等帝迟反应,沈忘州反手扣住了他的手,“嘭”的一声!
鲜血冉冉,从洞穿的伤口流淌到桌子上,帝迟手背翎纹上赫然插着一把赤红玉簪——
“惊秽?!”帝迟神色陡然一变。
沈忘州陡然起身,握住玉簪,半截簪子陷入肉里,顺着帝迟的手臂狠狠划了一道!
来自上古神惊秽精魄的力量瞬间腐蚀刺破帝迟周身的凤凰气息,沈忘州有火没处发,下手极重,手背到手臂被整个豁开,伤痕深可见骨,一团团粉色花瓣刀刃似的割裂肌肤,侵入经脉,鲜血很快流到地面。
帝迟温润的眼底闪过疯狂的执念,死死盯着玉簪:“赤烬的精魄在你身体里,惊秽的精魄也在你手上,看来这一趟,我不虚此行呀忘州。”
沈忘州拔下玉簪,滴滴鲜血顺着锋锐尖端滑落,他轻蔑地笑了声:“鲛人的鲛珠还在他身体里呢,你敢拿么。”
沈忘州看帝迟像看个神志不清的傻子。
钱庄里的钱那么多呢,哪张是你的,惦记得比谁都勤快。
“你一点都不想拥有他么?那口诀我告诉了你一半,你全部学会,他就完全属于你了。
“他是天道唯一的宠儿,三界于他不过一片柳叶,众生于他不过一捧黄土,那样的存在,会像一头畜生依赖主人一样依赖你,听从你,你难道——”
“嘭!!!”
沈忘州脸色狠厉,一膝盖顶起桌子,抬腿踹在桌面,桌子眨眼间撞到帝迟身上的屏障,碎成齑粉。
两人身形具是一晃,下一瞬同时出现在酒肆上空。
沈忘州手指绕了簪子几圈,骨节顶起又放平,眼神冷冽地看向前方:“你长了嘴就会说这些鸟话?”
“我这样形容他,你不高兴了?”帝迟许是觉得新鲜,受伤的右手抬起,红润的唇吻过被玉簪洞穿的手背,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可惜了,忘州,你如今的实力还伤不到我,不能为他出气。而我就算在你面前说万句千句他的不好,也只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不彻底控制他,你就会永远被他控制,你希望一直活在谎言里么。
“你不希望,你看,这次就这般生气,若还有下次呢?”
沈忘州碰到什么脏东西了似的甩掉玉簪上的血,一双桃花眼半眯着看人时轻蔑又懒散,莫名其妙:“你是傻子么?”
帝迟眼神微沉,“嗯?”了声,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沈忘州上下看了他一圈,不屑地开口:“我和他怎么吵都是我赢,我要什么他不给我?你懂么?你这只小鸟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你教我的是什么东西,
“还有,你记住了,就算真的有能控制他的东西,你给我之后我的决定也只会是把那恶心的玩意毁了。
“挑拨离间,你还嫩点儿。”
帝迟愣了会儿,而后缓缓笑了,垂眸:“是我低估了。”
“你敢来,说明他确实不在这儿,”沈忘州右手唤出袭焱,蒸腾的灵力瞬间点燃了赤色炎火,“但是这么半天过去了,你一直在说废话,不直接夺走赤烬和惊秽的东西……为什么呢?”
沈忘州手腕一甩,瞬间来到帝迟面前,一剑劈了下去,笑得愉快,一字一顿:“你不敢!”
鲛人不在,但这只小破鸟还是不敢,碰他一下都不敢。
帝迟折扇一开,轻松挡住迅猛的袭焱和蔓延的剑气,眼神赞许,说出的话依旧让人上火:“忘州这般急性的人,也有细腻的一面啊。从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你有何过人之处,让他那般倾心于你——”
“是放在九重天里也不算出众的容貌?是这样急躁爱怒的性子?还是……能让他这个喜怒无常的鲛在榻上神魂颠倒的本——”
剑刃锋芒毕露,染着红芒刺过肩膀,仅剩一寸距离时被折扇挡住,沈忘州猛然抬腿一脚踹在帝迟膝上,没能撼动一分。
帝迟微微一笑,示意沈忘州奈何不了他。
沈忘州咧开嘴角,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的过人之处就是可以干死你个小傻逼。”
帝迟眼神一怔。
话音未落,玉簪从掌心消失,袭焱剑尖倏然燃起一丛暗粉色的流光,惊秽的力量附着,袭焱狠狠穿透帝迟的肩膀,沈忘州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向心脏剜出一条刻骨伤痕。
意识到沈忘州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帝迟神色莫名了几分,心脏被刺破后才挥手拔出袭焱,折扇敲在沈忘州颈侧,分毫距离时又停住。
两人此刻距离极近,一个伤口眨眼间愈合依旧狼狈得半身染血,一个揍了一顿面色痛快笑得几分轻蔑。
沈忘州微微俯视帝迟,袭焱横起抵在他喉咙上,俊朗的面容洒脱轻狂,眉骨轻扬:“你不会是缺爱吧,过来找爹爹撒娇呢?”
帝迟深深地看着沈忘州的眼睛,金色竖瞳收紧成一条线,有些意外地扯了扯嘴角,轻声笑道:“本想与你合作,看来忘州想要独吞。”
沈忘州眯了眯眼睛:“说什么梦话呢?”
帝迟一副你也不能免俗的表情,可惜道:“鲛人的鲛珠,契约,鳞片,魂魄……你都想要,身为人族,你已经获得了永生,却还如此贪婪。”
多情又贪婪的人族,无论轮回几世,都学不会乖巧听话,这样卑劣的存在,只配做他修炼的饵粮。
“我不需要贪婪,”沈忘州用剑刃抬起他的下巴,垂眸看他,冷冷地强调:“这些就是我的。”
鲛人从上到下,从黛蓝的瞳仁到苍白的指尖,每一寸骨血每一处鳞片都是他的,谁也拿不走。
就算是鲛人自己,也不行。
帝迟颇为讽刺地笑了,下巴顺从地抬起,空灵的嗓音温柔怜悯:“区区人族,得到些许垂怜,就真以为自己可以掌控神明了么。”
“你有时候无知得可怜,”沈忘州轻嗤了声,左手抚过腰间的玉佩,“我现在让他过来见你,你说他会不会听话地过来?”
敢不过来脑袋打掉了!
帝迟眼底晃过一抹困惑,又化为了然,弯起漂亮的睡凤眼,退让道:“你现在可以回到鲛岳仙宗,忘州,那里有一份惊喜在等着你,希望你看过之后,还能像现在这么‘冷静’。”
他现在半点儿都不冷静!
但司溟再气人,那也是他惯出来的,他打他骂他当场气死了都是他的事,旁人敢说半句都是找死。
“那我得好好谢谢你了。”话音稍落,沈忘州毫不留情地一剑割进“帝迟”的脖子!削掉了那颗喋喋不休的脑袋!
头颅应声而落,在半空中逐渐破碎成另一幅面孔,留在沈忘州面前的身体也渐渐碎裂成灰尘。
沈忘州拎着“帝迟”的头发,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脑袋。
附身的傀儡么,果然,胆小如小破鸟,不可能冒险独身来到凡界。
待傀儡彻底消失,沈忘州才回到酒肆,本就乱套的脑袋更乱了。
小凤凰让他回鲛岳仙宗接受惊喜,这惊喜怕不是让他心情更糟的东西。
不知道师父师兄们都怎么样了,有鲛人在,危险肯定不会有,但也没必要留在幽水宗了,或许都已经回到了鲛岳仙宗?
那小凤凰的惊喜,是不是宗门……不会的,就算他没说,鲛人也会保护好鲛岳仙宗的弟子。
沈忘州坐下,扬手幻化出一个新桌子。
司溟,鲛人……居然敢骗他,还骗了那么久!
沈忘州回想起在幽水宗内的一幕幕,就觉得头痛欲裂,恨不得回到那时候重新挥起拳头,砸向司溟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不该手软的,也不该心疼……但他就是下不去手。
和小凤凰的对话,他只是护短,容不得别人诋毁司溟,可换了他自己。
他只觉得司溟气人!
那么乖顺可爱,会靠在他怀里哼哼难受的小师弟,怎会和让他百般抵挡都无从逃避的鲛人,是同一个人?
他那么喜欢的小师弟,只是个幻化出的存在,以后,就会消失了么……
沈忘州深深地皱了皱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凤凰的惊喜他应该看看。
比起放在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触发的陷阱,他更愿意一剑把陷阱劈了。
而且胤淮在仙宗内,他回去也不是全然被动的。
胤淮……?
沈忘州猛地坐直,眼睛睁大。
司溟是胤淮的弟子,那胤淮知道这件事么?胤淮会不会跟着他们一起骗了他,明明知道却不说?
沈忘州只坐了片刻就坐不下去了,付了酒钱,半点儿功夫都不想等地走了出去。
他要回宗问个明白!一个两个是不是一起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