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同夫妻?!你与一个人族,情同夫妻?!”惊秽的语气比沈忘州的心情还要跌宕起伏。
鲛人在沈忘州耳畔叹息道:“她讲话真吵,几万年也没有长进。”
面具贴在脸颊,有些凉也有些硌,与鲛人的体温无二,沈忘州恍惚间又觉得熟悉。
他觉得鲛人只是在通过他刺激惊秽,虽然他也不知道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含糊地“嗯”了声,应下了那句“真吵”。
对方好似就等着他的附和,温柔补充:“我与她不同。”
沈忘州:“……”我是不是该夸你。
惊秽抹去唇角的血迹,闻言气闷半晌,才缓过几分,质问道:“你居然与人族如此亲近,几万年的岁月还不够你看清人族的虚伪和无情么?”
沈忘州感觉到身后的人有一瞬间的停顿,但紧跟着便轻笑了一声,轻飘飘地说:“真是不敢苟同呢。”
惊秽上下打量着沈忘州的模样,她早从九重天那里听过,胤淮在保护赤烬选中的人族继承者,而且与对方日夜厮守,状似爱侣。
起初惊秽是不信的,胤淮有多厌恶人族她再清楚不过。
胤淮是鲛人,拥有无尽的生命,可他一生却只会爱上一个伴侣。
一旦确定自己的心意,便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就算对方身死道消,也会带着那份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孤独地活下去。
人族呢?
这群贪婪善变的东西,巴不得那短短百年爱上无数个人,尝遍世间所有欢愉。
他们轻易便能从一段刻骨爱情里脱身,然后毫无牵挂地投身另一场情爱。
口中的一片痴情抵不过的阻碍多得让人发笑!
就算真的有所谓的刻骨铭心永世不变,一经黄泉奈何桥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口口声声的地久天长连那碗破汤都没法抵挡!
如此弱小又卑劣的灵魂,注定无法承载妖族漫长的生命和沉重的爱意。
但胤淮却真的待在这个人族少年身边数月,如今还与他如此亲密,好似真的结为夫妻了一般……
惊秽微微蹙眉,看着沈忘州明显僵硬的动作,忽地反应过来。
胤淮不让他叫名字,陪伴在人族身边的胤淮是少年模样的胤淮,所以……他不知道两个人是同一个?
惊秽更加不屑。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族,值得胤淮如此煞费心机地接近讨好。
“你莫不是与那蠢狐狸呆久了也跟着傻了,”惊秽轻蔑地睨着沈忘州,“他就算在你的帮助下飞升成仙也改不了人族的劣根性,你深爱的人早晚会克制不住欲望的折磨……”
她唇角的弧度多了几分看戏般的鄙夷:“他可知你的鳞片你的眼泪你的鲛珠都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他会贪婪地觊觎你的每一寸骨血,直到你再无利用的余地,便会毫不犹豫地舍你而去,爱上别人。
“人族就是如此卑劣多情!”
妖族对人族的看法,沈忘州是知道的,他从各种话本里都见过这类传说。
有些妖对感情绝对忠贞,一生只会拥有一个真正的伴侣。
但人族不同,人可以爱上许多人,甚至有些一辈子都找不到真爱一辈子都在分分合合,因此“人族玩弄妖族感情”的戏码屡屡上演……
沈忘州这次站在妖族这边。
他和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因为从小的经历过于极端,让他对爱情的严苛高过了一切——
他十岁那年全家遭遇了一场意外,父亲临死前拼命护住了他和母亲,自己却死在了那片湖底。
葬礼结束后母亲就疯了。
虽然她努力地掩饰,但沈忘州还是从她每晚对着空气哭诉的时候意识到,妈妈崩溃了。
从父亲离世的那一刻起,母亲的灵魂就跟着去了。
只是因为母亲的身份,才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强撑着将他抚养到十八岁,然后在他父亲的忌日那天,从六楼一跃而下。
沈忘州不曾埋怨过母亲,只是这段经历带给他的除了对水的恐惧外,还有对爱情的严苛。
他变得和身边人不一样,他要的不是温馨幸福细水长流的爱,他想要的是和父母一样的,轰轰烈烈,极致到痴狂的爱情——我因你而生,也为你而死。
这种爱情或许根本不存在。
他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他不相信有人会对他这样执着,他也没遇见过可以让他这样执着的人。
所以他宁可永远不触碰感情的禁区,如果没有人与他那样疯狂地相爱,他宁愿一直一个人。
“真可怜,”鲛人捏了捏沈忘州的耳垂,语气里的同情要将惊秽淹没,“你遇到的都是这种人族。”
言外之意,他的小修士可不一样。
沈忘州佩服鲛人入戏太深,更佩服他茶的如此透彻。
惊秽拧紧眉梢,瞪向沈忘州:“就算他迫于你的实力不敢有丝毫逾越,但他就算变成了仙人也总有陨落的一天,但你的生命漫长无际,就算他离你而去,你也只能在失去他的生命里体会无尽的痛苦与孤独。”
比起妖族,人族在修炼上更加天赋异禀,但天道给予人族天赋的同时,也剥夺了永生的权利。
人总会死的,但胤淮不会。
这注定是一场无法善终的悲剧。
沈忘州也是这么想的。
人和妖之间的鸿沟已经够难以跨越了,若对方是鲛人,那已经不算鸿沟,那是迈不过去的天堑。
鲛人也是这样想的吧?刚刚惊秽提起人族如何卑劣时,他是有反应的。
沈忘州下意识回头,正对上面具那双空洞的眼睛——
鲛人语气幽幽:“小修士,她在嫉妒我们呢,看那副嘴脸,可真丑。”
沈忘州默默收回视线,内心疯狂吐槽。
这鲛怎么茶里茶气的!
惊秽握了握拳头,气闷到诅咒:“他早晚要死!”
胤淮捂住沈忘州的耳朵:“夫君可听不得这些。”
惊秽几万年来不仅打不过胤淮,就连口舌之快也向来逞不过,这会儿扬手便要赶人出去。
胤淮却忽然笑了,漫不经心地握住沈忘州的手,抬起来对着惊秽的方向。
“急什么,小修士的委屈还没消呢。”
沈忘州不知道鲛人便是司溟,这会儿只当鲛人是成心过来气惊秽的,而他就是那个气人的“武器”……
只是惊秽活了万年的神了,怎会看不穿这点小伎俩,他与鲛人完全不熟啊!
正疑惑着,指向惊秽的指尖忽然一阵水流包裹般的凉意。
惊秽动作微顿,整个身体忽地僵住,一道极细的血线从脖颈浮现,那颗雍容尊贵的头失去了连接,向肩膀一歪,直直掉了下来!
沈忘州震惊地看着。
他干的?
不,是鲛人借他之手干的。
他刚要收回手指,就看见惊秽左手一晃,接住了那颗头,动作暴躁地按在了脖子上,伤口转瞬间愈合。
惊秽昳美的脸上闪过暴怒,她本就是脾气极差的神,这会儿和从前无数次一样,被胤淮轻易激怒。
她口不择言地怒道:“胤淮!你不要欺人太甚!”
空气中再次响起那阵海浪声,沈忘州眼前和耳边一阵模糊,他不知道惊秽做了什么,整个人困极了一般歪进鲛人怀里,失去意识昏昏欲睡。
胤淮稳稳地搂住沈忘州:“为何叫我名字?”
这声音从意识深处响起,惊秽同样在这里回答:“你不惜隐瞒身份也要留在区区人族身边,上古神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胤淮下巴抵在沈忘州发顶,闻言抚着沈忘州的脖颈,漫不经心地笑:“你几万年都不曾与人结发为夫妻,如今反应这样大,是真的嫉妒我了?
“还是说,你还在等那狐狸哪日瞎了眼,忘了他的夫人,来与你长相厮守?”
一番话说得杀人诛心,惊秽恨不得一掌劈了他:“你们都是瞎了眼的男人!若非为了那人族祈祷,赤烬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天道难违,人族寿命就是如此短暂,你要步他的后尘么!”
惊秽自天地初开,与另三位神明共同诞生起,就痴恋赤烬,可惜赤烬屡屡拒绝毫不留情。
惊秽本不急,她与他生命漫长,又怎会急于一时,直到赤烬与一位人族结下姻缘!
人族!那么弱小卑鄙犹如蝼蚁的人族!
赤烬痴心一片,为了对方找遍天材地宝延长寿元,甚至不惜耗费巨大的灵力为整个人族祈福,站在了人族那边。
也因此被凤凰钻了空子,万年前那场战争里陨落到只剩下一缕精魄……
可那人族女子还是死了,讽刺地死在了祈福那晚,死于寿元散尽。
天道不可违,人族注定无法拥有无尽的寿元,无法陪他们永生。
“我与他从来不同。”
胤淮眸色幽深,指尖划过沈忘州颈后,引出一道繁复华丽、纹路肃穆的血色符文,符文正中心镶嵌着一点深邃的蓝,像浓缩成一滴的海,沉重的美。
“他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我也做不到。”
话音未落,胤淮额前浮现出同样的纹路,只不过沈忘州颈后的纹路是正,胤淮额前是反。
惊秽辨认片刻,终于意识到胤淮做了什么,她声音陡然提高,失色道:“你用精魄与人族结契了?!”
她仔细看着两道符文,咬牙道:“你将主契给了他,契约一旦形成,他可以要了你的命!你是不是疯了!”
胤淮在那一滴蓝上轻轻一点,符文便乖顺地重新进入沈忘州的身体。
他瞥向惊秽,轻飘飘道:“这就算疯了?”
惊秽一时无言,她看着睡得酣甜的沈忘州,一阵阵不安席卷。
鲛人的精魄是鲛人的全部生息,是天道最为宠溺的存在,只要精魄尚在,胤淮便不死不灭。
除了胤淮,没人可以拿到他的精魄。
连接胤淮于沈忘州的契约,名为“祭”。
是一种极为霸道极端的上古禁术,唯有胤淮可以开启。
胤淮将精魄以主契的形势献祭给这个人族,人族便强行突破了天道束缚,拥有了与胤淮同样的寿命。
主契受到的所有致命伤将全部由胤淮承担,胤淮随时听从主契的召唤,保护对方。
毫无保留地让人族同他一起享受漫长的生命。
这场契约里最致命的一点,是胤淮不仅要献祭精魄,还要献祭生命,才可以完成。
凤凰丹魄与狐狸精魄尚且只能让胤淮陷入沉睡,但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彻底杀了胤淮——那就是主契的意志。
所以惊秽才说胤淮彻底疯了,怎能这样轻易地将性命交给卑鄙的人族!
胤淮并不觉得这有多疯狂。
他无法理解人族浅薄的爱意,更无法确定对方的承诺是否唯一,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沈忘州与所有人族都不同,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关心他的人。
在沈忘州身旁,他可以肆意展露脆弱,获得的不会是趁虚而入的伤害,只有让他沉溺的怀抱和安慰。
他的“师兄”对他这般好,好到他明知可能是一场镜花水月,还是心甘情愿地投身其中。
在胤淮眼里,沈忘州是几万年来最特别的。
像一颗在唇边蹭动的糖,让你尝到甜味,却无法含住,引诱他一次又一次地改变自己的习惯,去主动亲吻那颗糖。
从前沈忘州舍命救他时,胤淮心底便会升腾起无尽的满足,可现在他又变了,他不喜欢了。
沈忘州若是陨了,这天地间只剩他一个,那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要让沈忘州活得久一些,看看他的小修士是不是他以为的那样,是最特别的。
若不是……
指尖温柔地抚过沈忘州脸侧。
他想他也是舍不得如何的,只是会把人永远禁锢在沧海,像诺言里约定的那样,与他“长相厮守”罢了。
就算是一副残留着些许温度的空壳,他也要紧紧攥住,不许这壳子被任何人得到。
将胤淮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惊秽心头闪过一丝不安:“你这次来,不单单是给他‘出气’的吧?”
“嗯,”胤淮轻轻叫醒迷糊的沈忘州,看向惊秽,故意在沈忘州耳边委婉地道:“我是来炫耀我们的爱情的。”
沈忘州睁开眼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又闭上了。
幻觉,一定是幻觉。
他想起鲛人的语气为何这么熟悉了,他仿佛看见了长大后的司溟,只是他对小师弟的滤镜向来深厚,从未换个角度思考。
现在细想,司溟平日里的言行真是茶得……让人喜欢。
没办法,他特别吃这套,天生的,改不了。
虽然两个人差距大到没法比较,但托“鲛鲛类卿”的福,短短时间内,沈忘州对鲛人的恐惧已经不那么严重了。
鲛人从身后抱住他,旁若无人地与他低声耳语道:“桃妖的精魄很漂亮,你可喜欢?”
沈忘州接到暗示,点点头,暗道果然鲛人果然是有目的的。
鲛人闻言看向惊秽,语气毫无威胁,温柔含笑,内容却让人脊背发凉。
“你要等着我主动去取么?”
惊秽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他与胤淮动手,毫无胜算。
本来多了一个人族拖油瓶,她还可以让胤淮投鼠忌器,但现在沈忘州是胤淮的主契,攻击沈忘州等于攻击胤淮……她还不如直接跑!
“你又能跑到哪儿去?”胤淮笑着问。
惊秽几度握拳,恨不得将檀魍的七魂六魄拼凑起来重新碎一遍!
她知道胤淮要她精魄何用,无非是为了身旁这个人族铺路。
四神的血脉支撑着三界,不可断绝,凤凰陨了还有亲生骨血的小凤凰,狐狸陨了精魄犹存。
万年前大战后,三界依旧根基稳固。
从前的胤淮做事全凭喜好不计后果,自然可以不管三界死活随意杀戮,但现在为了那个人族,他也要维持住三界最根本的血脉——
所以不杀她,只将她的精魄拿走作为威胁。
没了她的辅助,小凤凰夺取狐狸精魄的可能自然降低。
惊秽无路可选,就算她不给,胤淮也有无数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主动交出。
一道血芒从心口迸发,惊秽手指掐出一道诀,一枚通体血色的桃花浮现在掌心。
她咬了咬牙,恼怒地将桃花拍向对面。
她若是打得过这该死的鲛……
沈忘州下意识抬起袭焱抵挡,却被鲛人握住手腕,另一只手轻抬,刚好握住那枚桃花。
然后递到了他面前,殷殷道:“送给你的,可欢喜?”
这么当着人家的面送礼,不大好吧。
心里想着,沈忘州还是摊开手心,握住了桃树惊秽的精魄。
这精魄看起来就很贵,他确实挺欢喜的。
从惊秽的行宫离开,沈忘州觉得鲛人暂时没有要他小命的想法,便问道:“可以回一趟绊殄邸么?”
“为何不牵我手?”
“啊?”
“刚刚那样牵着我,为何现在不了?”
“哦……”
沈忘州告诉自己不要揣测一个疯子的想法,认命地牵起了那只过分修长漂亮的手,虚攥在掌心。
比起被鲛人牵着手腕,他确实更愿意也更喜欢主动牵着鲛人。
这可能就是猛1的自我修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