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惊秽

指尖的触感仿佛冬日的海水,凉意彻骨。

沈忘州体内的化妖咒轻易地消散,狐耳和尾巴也紧跟着消失。

碎魂流萤的反噬明明已经感受到了,但却没伤到他丝毫。

是鲛人帮他解决了么?

握剑的手被轻轻攥住,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彻底痊愈,只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证明这里受过很重的伤。

“痛么?”

声音被悠远的海浪声模糊,空灵的嗓音像悲悯众生的神,不舍得伤害哪怕一片草叶般温柔低沉。

沈忘州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道:“刚刚很疼。”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为何救他?”

沈忘州想不通鲛人问这个的原因。

没受到反噬就救走司溟的庆幸这会儿全变成了“说错一句就要投胎”的不详预感。

但他向来不擅长也喜欢拐弯抹角添油加醋,眼睛紧盯着对面的一群妖,直白地说:“刚刚离开的少年是与我最为亲近的师弟,我必须救他。”

换成遇锦怀他同样会救。

他在乎的人太少,会竭尽全力去救的也只有这两个人了。

身后的人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沈忘州的手腕还被对方攥着,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他只能认为鲛人对人类的情感产生了好奇——

沈忘州没法将鲛人放在“人类”的位置上,看过原著的他一直认为,鲛人算另一种意义上的非人存在。

他与妖、仙都不同,因为他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情感,鲛人就像一尊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的雕塑。

漂亮至极,但冰冷彻骨。

就算是沈忘州熟悉一些的上古神赤烬,都会在一定程度上以“人”的方式思考,拥有人类的情绪。

但鲛人在原著中的形象是完全冰冷的。

上古四神里,只有鲛人才是真正站在世间万物顶端的存在,他强大的实力让他可以对一切生灵都漠不关心,轻佻玩味地将所有存在都当做随手抹杀的玩物。

他脱离三界的所有规则,随心而为,也因此失去了所有“人性”。

沈忘州想告诉自己对方是来救他的,赤烬说过,已经说服了鲛人保护他。

但当他彻底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他还是没法避免地陷入了恐惧和僵硬。

他不怕死,但很明显,鲛人会有无数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这于对方,甚至仅仅是一场百无聊赖的消遣。

他看着檀魍的指甲一点一点陷入脖子,妖族强大的恢复力让肉与手指长在一起愈合,又被她硬生生撕裂。

无休止的痛苦折磨得她眼球崩裂流下血泪,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刚刚檀魍还要将沈忘州和司溟抓起来慢慢折磨,现在形势陡然反转,她连跪地求饶都做不到,只能瞪大赤红恐惧的双眼忍受反反复复生不如死的痛苦。

攥住手腕的手终于松开,不等沈忘州松口气,又轻轻落在了他颈侧。

沈忘州更僵硬了,鲛人还没动他就感觉脑袋要分家!

“你在害怕。”

含着温柔笑意的嗓音从头顶响起,沈忘州的一缕发丝被苍白的指尖勾住,缠缠绕绕。

“为何不说话?”

沈忘州:“……”他怕他说错一句就死的比檀魍还惨。

对方似乎从对人类情感的思索中获取了某种强烈的愉悦,沈忘州清晰地感受到了让他耳尖发痒的笑声里藏着些许幻觉般的亲昵。

对方绕着他发尾道:“小修士,和我说说话呀。”

沈忘州喉咙滚了滚:“……我说话不好听。”

很容易把人气死。

别让他说了,他想死个痛快。

笑声更清晰了,愉悦而满足。

沈忘州觉得鲛人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如果让他比,或许可以排到司溟和胤淮之上……他为什么要把上古神和司溟与胤淮比,这三个人差的也太远了。

对方更加亲昵地道:“很好听,我很喜欢,不若与我多说几句?”

听鲛人说话是种享受。

沈忘州指尖不自觉地扣了扣袭焱剑柄。

如果檀魍的模样能不那么惨,他就更享受了。

沈忘州深吸一口气,问:“……我师弟现在安全么?我的碎魂流萤不完整,不知道把他传送到哪儿了。”

这鲛人为何一直在笑,他说了什么笑话么……

檀魍快把自己脖子掐折了的时候,身后的人终于笑够了,低头在他耳边道:“他在鲛岳仙宗。”

沈忘州小小地松了口气,又因为对方的忽然靠近而绷紧了后背,像只警惕炸毛拱起脊背的猫。

“咔嚓——”

檀魍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仰去,紧紧地贴在了后背上……

死了?

沈忘州心底一跳。

留魂期的大妖,妖界仅有三位的强大存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惨死——

“嗯?”鲛人从他身侧抬起头,语气几分漫不经心的危险,轻佻道:“怎么可以轻易死了呢。”

话音刚落,沈忘州就看见檀魍额头飘出一抹桃粉色的魂魄,飘忽着向远方飘去。

是要去冥界往生的魂,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不等他再细看,魂魄忽然像被什么禁锢住,不可抵抗地将它从远处抓回,魂魄剧烈挣扎下还是被硬是塞回了那具还未凉透的尸体——

檀魍额头闪过一道暗蓝色火焰,脖颈“咔”地一声掰直,骨头碎裂并未接好,但却诈尸了一样睁开血糊一团的眼睛,大张的嘴里发出凄惨的吼声。

如果有实力,沈忘州肯定也会杀死檀魍,但他不会用这么血腥的方式。

他偏了偏头,越看越觉得他说错一句也是这个下场。

赤烬那只老狐狸为什么还在睡,这时候就该醒过来与鲛人好好叙旧,也好让对方念一念旧日情分……

下巴忽然被冰凉的掌心托住,沈忘州被迫抬起头,看向那面精致华贵的银白色面具。

对方颇有童趣地歪着头,笑问:“小修士,你不喜欢?她明明要至你于死地。”

我哪敢不喜欢。

说出口却变成了大实话:“你不如给她们个痛快。”

完蛋,要死了。

“嗯?好。”

沈忘州一怔,眼前突兀地覆住一只素白的手,耳边的惨叫声像冬日里倏然熄灭的火,戛然而止。

伴随着一个个生命的消逝,北魉花街的幽蓝色灯笼盏盏熄灭,黑暗迅速蔓延至沈忘州的身边,将他与鲛人一同吞噬……

从此刻起,绊殄邸再无一个活着的妖。

-

沈忘州鼻尖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不等他分辨,腰间一紧,气味忽地变成了浓郁的花香,眼前也恢复了光明。

他被鲛人带到了一座堂皇富丽的殿宇外,这里的天空的幽绿色的,泛着诡异和森森死气。

比起庞大的建筑群和奇异的天空,更为吸引他的是遍地盛开的桃花,过于高大的桃树群将整片宫殿笼罩其中,仿佛不需要阳光般生长得遮天蔽日,香气扑鼻。

身旁的鲛人一袭华贵至极的月白色绣金纹仙袍,银白色长发披散,柔柔垂至沈忘州脚踝上方,发丝无风而动,在片片桃树的映衬下,慵懒缱绻,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对于他现在的位置,沈忘州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很震惊又非常合理的答案,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询问,鲛人便替他回答了。

“这是桃树惊秽的行宫。”

沈忘州:“……”

上古四神之一,掌管冥界和妖界的神,桃树惊秽的行宫随便进,这很合理。

鲛人握住他的手腕,就这样与他一起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路上沈忘州看见无数侍从、护法打扮的妖族,都对他们视若无睹。

他们看不见他和鲛人。

沈忘州手腕被松松攥着,其实不大舒服,他更习惯攥着别人手腕……但他不想触怒喜怒无常的鲛人,只能转移注意力地揣测着鲛人带他来这儿的原因。

可能因为檀魍是受惊秽的命令来刺杀他,害得鲛人要跑来救他,以至于非常不高兴想要警告惊秽。

又或者是与惊秽有私仇,顺便带他一起来报仇。

再者可能是单纯来坐坐……

……

沈忘州放弃思考。

他压根揣测不明白一个疯子的想法。

此刻,主殿内,惊秽挥退了所有冥界的掌司,独自留下。

外面的妖无法感知到胤淮的存在,但惊秽可以。

上古四神灵识互通,若不是有心封闭,是可以随时对话的。

所以此刻胤淮就这样牵着沈忘州的手,在惊秽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进到了主殿。

这和打惊秽的脸有什么区别。

惊秽脸色难看,却又不敢真的与那鲛打起来。

她打不过!

与激进的小凤凰不同,她的本意是韬光养晦,默默吞噬人族修炼,在有绝对把握之前,绝对不招惹胤淮。

甚至于就算到了彻底吞噬人族的时候,若胤淮不加以阻止,她都不会去管胤淮。

更不会像凤凰那样蠢,自以为是地主动发难,落得个惨死九重天的下场。

但檀魍那个蠢货,居然连胤淮都没认出来!毁了绊殄邸不说,还让胤淮有了理由进入冥界!

她躲还来不及的疯子,主动来找她了!

两道闲游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面前。

惊秽刚欲开口,脑海中便想起那鲛轻飘飘的声音。

“不要叫我的名字。”

惊秽:“……”谁稀罕叫你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隐去“胤淮”二字,十分暴躁但忍住了道:“你来冥界做什么?”

沈忘州仰头看着坐在高台之上的惊秽,只能看见及地的墨色长发和层层叠叠的衣摆。

这位上古神的声音与她的原形差异巨大,冷傲不耐的语气裹挟在空灵的回声中,不见一点桃花的温柔。

也是,你看鲛人说话多么温柔啊,再看看檀魍是怎么死的……

沈忘州觉得惊秽的嗓音非常合理。

只听身旁的人语气怜爱道:“这位小修士在绊殄邸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桃花妖是受你指使。”

他低笑:“我便是来杀你的。”

惊秽瞳孔紧缩,还未反应过来便从高台跌落,一阵足以倾覆整座殿宇的灵力波动后,惊秽捂着喉咙勉强站在他们十步之外。

一道清晰见骨的伤痕从脖颈蔓延至左脸,鲜血汩汩,狰狞可怖。

“受了天大委屈”的沈忘州眼皮狠狠跳了跳,刚欲闭眼,身旁的人已经走到他身后,弯腰在他耳边,语气轻软道:“真是可怕。”

沈忘州:“……”

不是你干的吗?你这么害怕合理吗?杀檀魍时您可没害怕啊!而且这语气怎么如此熟悉……

不等他细想,手腕已经再次被抓住,这次指尖没有停留,直接滑落至他掌心。

对方柔弱道:“小修士,你可否牵着我?”

沈忘州也不想牵着一个随时要他小命的定时炸|弹,但他没得选,只能像牵着司溟一样牵着鲛人的手腕,拇指指腹习惯性地在脉搏处按了按。

按完浑身再次僵硬,他不会被宰——

鲛人心满意足般将手腕往他手心送了送,才看向满脸怒意,伤口已经彻底愈合的惊秽。话却还是对沈忘州说的:“小修士,你希望她如何死?”

惊秽暗粉色瞳孔盯着胤淮,一张脸天姿国色惑人心魄,闻言眯了眯一双桃花眼:“你与这人族修者什么关系?”

沈忘州一时插不上话,就听身旁的鲛人环住他的腰,极为亲昵地勾起他一缕发丝,语气缠绵道:“我与他情同夫妻呢。”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忘州神志恍惚。

他对上古神的了解实在片面,他第一眼见到鲛人,觉得对方如书中所写,气场强大生性嗜杀,让他恐惧想逃。

但短短时间内,他又觉得这鲛人有些娇滴滴的,不仅爱撒娇,还需要他的保护……

真是疯了。

一个可以摘了凤凰脑袋当球踢的娇滴滴的需要他牵着手腕才不害怕的鲛人……这像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