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尊上

“尊上没有名讳。”

遇锦怀指尖轻点下巴,解释:“尊上大多时间在外游历,极少过问宗门事物,宗门内我们四位一代弟子可称尊上师祖,也可和其他人一样,称呼尊上。”

如此惊天灭地的人物,没有名讳。

沈忘州对这怪老头更感兴趣了。

一晃三日后,鲛岳仙宗那位修真界第一人的师祖回宗的日子。

此等大事,所有一二代弟子天不亮就动身前往月凌峰下,等待童子开门,面见尊上。

对其它宗门来说,尊上是一个几乎不能提及的“禁忌”,但对鲛岳仙宗的弟子们而言,尊上的地位不可撼动,无论外人怎么忌讳,尊上都是修真界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强者为尊,亘古不变的道理。

尊上回宗这种举宗上下紧密筹备,翘首以盼的日子。

翦绯庭却一片祥和,就连外面古树上的鸟儿,都和庭主人一样睡得正香。

那天从月凌峰下来,沈忘州去藏书阁借了几个话本,闲时看看打发时间。

昨晚淘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他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放下书睡着。

再睁眼,遇锦怀一脸无奈地站在他床头,替他拿走盖在脸上的话本,扶额唤他:“小师弟快起来,师祖今日回宗,我们要赶快去月凌峰拜见。”

沈忘州睡得迷糊,被喊起来后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颠三倒四地给自己施了个洁净术,又施法穿衣束发,上班迟到似的匆忙跟着遇锦怀御剑而出。

但到了月凌峰下就不可御剑了,沈忘州只得和遇锦怀收敛灵力,靠步行爬台阶。

一路上一个二代弟子的影都没看见,更别提那两个师兄了,只有沈忘州和遇锦怀两个人孤零零地在千级石阶上狂奔。

快到山顶时,遇锦怀提醒他:“小师弟,尊上不喜别人直视他样貌,等会到了大殿,你千万不要抬头。”

沈忘州“嗯”了声。

规矩还挺多,不过越不让看他越好奇。

在童子的带领下,两人穿过依旧伶仃的大门,绕过古树,眼前的情景再次变换。

更为震撼。

三日前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尽数消失,一座辉煌巍峨的宫殿取而代之,岿然矗立于山巅,斗拱交错,黄瓦盖顶,气势磅礴。

两位童子合力推开朱红大门,沈忘州的视线穿过中庭,遥望见更加雍容华贵的内殿,两人合抱粗细的十根浅蓝色石柱支撑于大殿两侧,上面的浮雕被一层氤氲雾气遮挡,彷如海平面模糊的水雾。

左脚刚一踏入,沈忘州就感受到一股极其压抑肃穆的气息,压迫着他的灵力,仿佛有一股无从察觉的力量从大殿最高处蔓延,魂灵颤栗,百兽惊惶。

遇锦怀则更难受,恐怖威压下无人能逃,好像有一只手掐握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连地上的灵植都不再随风摇摆,仿佛在恐惧着什么,瑟瑟发抖。

不愧是修为深不可测的师祖。

沈忘州深吸一口气,和遇锦怀对视一眼,顶着这股压力走向前方。

沈忘州是迟到早退的常客,早已习惯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最后入场的场面,走得若无其事,仿佛是来的最早的那个。

但遇锦怀一向端方持重、恪守规矩,头一遭迟到,就是在师祖回宗这么重大的场面,让师父面上无光,心中难免愧疚。

两人刚走到大殿前,遇锦怀就拉着沈忘州躬身行礼,语气尊敬。

“弟子遇锦怀参见尊上,师尊。”

沈忘州站在他身旁,有样学样地跟着躬身,重复了一遍。

“弟子沈忘州参见尊上,师尊。”

霖泽真仙坐于次首,头疼地看着姗姗来迟的小徒弟,猜也猜到遇锦怀之所以迟到是因为谁。

瞥了眼首位上神色玩味,看不出情绪的俊美男人,霖泽真仙立刻佯装不悦地沉声问。

“怎来得这样迟?”

遇锦怀刚要请罪,就被沈忘州打断。

“弟子知错。前日弟子灵力有所突破,找三师兄为我护法,今早才从闭关中醒来,这才来迟一些,望师尊莫怪罪三师兄。”

当了这么多年社畜,沈忘州临场发挥编瞎话的能力可谓炉火纯青,几句话说完,脸色都没有变。

遇锦怀低着头,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到底还是顺了小师弟的瞎话,没做反驳。

霖泽真仙尚未说话,一声缥缈低沉的轻笑从高处传来,打破了大殿死寂一般的压抑。

沈忘州心头一跳,莫名感到这声音,有点耳熟。

能坐在高台上的,除了师父,只能是师祖,他怎会觉得师祖声音耳熟?

霖泽真仙揣度尊上心情尚可,立刻道:“回去罢,下次不可再犯。”

沈忘州还在回想到底在哪听过这个声音,脑海里再次回荡遇锦怀的话。

小师弟,你等会儿千万不要抬头。

千万不要抬头。

不要抬头。

抬头。

他还非要看看这老头长什么样了!

脑子尚未有反应,沈忘州身随心动,突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

黛蓝色瞳仁藏匿于一双含笑薄情的凤眼,玩味地看着震惊住的少年。

师祖他老人家是……胤淮?!!!!

沈忘州瞪大眼睛,嘴巴几次张开,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那“左右不会再相见”的“露水情缘”,是他师父的师父!他的亲师祖!

此刻,台下弟子皆恭敬垂首,唯有沈忘州大逆不道地抬着头,于人群中直直望着高台上雍容尊贵的人,几次掐握掌心,疼痛都提醒他这不是做梦。

琴馆里那张旖旎诱惑的脸和如今这张脸完美重合,沈忘州想赖都赖不掉。

还有什么比公司开大会时发现自己睡了上司的上司更恐怖的事?

沈忘州绝望中安慰自己,那一夜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胤……师祖想必也不想提起,他只需要装作无事发生……

但下一瞬,胤淮便用行动告诉他。

他想得很呢。

薄唇微微张开,在沈忘州瞳孔紧缩,心脏快要停跳之时,胤淮凤眼微弯,无声地冲他喊出了两个字。

“官人。”

沈忘州眼前一黑。

不过几次呼吸的功夫,他已经一败涂地面红耳热,逃也似的跟着遇锦怀站到二师兄秦雨身侧,假装自己是大殿内的一根柱子。

人都到齐,霖泽真仙开始继续说这次断寒仙境历练一事。

沈忘州心乱如麻,一句没听进去。

再次见到那张让他神魂颠倒的脸,沈忘州没有一眼万年,只有五雷轰顶,一时间心绪纷乱,再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露水情缘”。

他和胤淮……他和师祖有过一夜春宵的事,他本来不想再提,可胤……师祖刚刚当众无声喊他“官人”又是为何?难不成……还想与他春宵二度?

沈忘州瞪大眼睛。

若是如此,他岂不成了师父的“师母”了?!

从今后他叫霖泽真仙师父,霖泽真仙叫他师母,他们各论各的……荒唐不荒唐!

正在纠结挣扎之时,霖泽真仙忽然话锋一转,捋着胡须笑眯眯道。

“尊上此次召集你们,是要赏给一位弟子一件仙界罕有的灵器。”

此话一出,百余名弟子同时一震。

尊上是什么人物,比师父更强,传说是已经达到分神期的大神,他口中的“罕有”,得是多么珍贵强悍的法器,居然要送给他们其中一人!

饶是鲛岳仙宗门风谨慎,大殿内也响起了窸窸窣窣声,年轻弟子们兴奋地期待那个幸运儿会是自己,但沈忘州只想立刻变成一块石头滚出去。

他害臊到自暴自弃。

人都睡了,东西还重要么。

思量间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动,瞥过胤淮那张脸后又飞快移开,腹诽自己。

什么“鹤发童颜容貌丑陋”,明明……就是个祸水。

霖泽真仙看向首位,他刚刚按照尊上的传音把事情宣布下去,也期待有弟子能得到垂怜。

此番境遇弥足珍贵,不知尊上会拿出什么属性的灵器。

霖泽真仙在心中盘算时,胤淮漫不经心地抬手,一颗通体湛蓝的莹润珠子渐渐于指尖凝结,金红色纹路在珠心缭绕,碧蓝和金红缠绕扭曲,两股毁天灭地的灵力融于一体,却平静地让人不安。

霖泽真仙险些坐不住,差点祭出自己的本命防御法器,又深知毫无用处。

尊上唤出的是他自己的本命灵丹,这颗珠子若是失控……三界怕是就要了结在今日了。

一把年纪的霖泽真仙此刻额头已是冷汗涔涔,想起父亲的嘱托,暗道孩儿怕是难以完成了。

珠子出现的那一刻,殿内的气息猛然停滞,胤淮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归属自然的灵气就已全部臣服于远古的神明。

不止死物,丝丝缕缕的生机自每位弟子身上溢出,献祭般地归于鲛珠,弟子们只觉得浑身一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消失,心脏被攥紧的感觉再次出现,却找不到源头。

这些生机却并未被吸收,只绕着鲛珠徘徊片刻,便归于原位。

霖泽真仙松了口气,眼看着鲛珠漂浮着离开指尖,那口气又止不住提起来。

尊上要做什么?!

沈忘州察觉到身侧遇锦怀的内息忽然紊乱不堪,不等询问,他忽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

沈忘州微微抬头,那颗在胤淮指尖的珠子漂浮在沈忘州面前,一块玉佩挂在上面,映着鲛珠的莹润光芒,微微晃动。

沈忘州没去看胤淮,硬着头皮拿下自己的玉佩。

这颗珠子他太熟了,他还“吃”过,现在体内的灵力有一部分便是这颗珠子的丹魄之力。

二人曾有过无比亲密的关系,只要胤淮承认,四舍五入,沈忘州已经算这颗鲛珠的半个主人了。

所以在众弟子在威压下苦苦支撑时,只有沈忘州没事,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摸摸鲛珠,在手里把玩……

但沈忘州明显没有那份心情,抿紧嘴唇和鲛珠大眼瞪小珠,心里急着胤淮怎么还不召唤回去。

苍白指尖微微下压,通体碧蓝的鲛珠立刻有所感应,忽然飘至眼前,在沈忘州尚未反应过来时,从他唇边轻轻擦过,而后坠入后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阵无法忽视的浅浅凉意……

沈忘州耳根发热,莫名觉得自己一个1被调戏了,但礼数不能废,只得攥紧手指尊敬行礼:“多谢尊上垂怜。”

垂什么怜,这本就是他的东西,他还要千恩万谢。

看,这就是办公室上下级搞不正当关系的坏处,多么被动。

一袭华贵白袍被风吹起,颈间银链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胤淮单手轻抵脸侧,漂亮的眼睛被纤长的睫羽遮住情绪,嗓音温柔含笑。

“你叫什么名字?”

沈忘州压下情绪,规矩地回答:“沈忘州。”

“沈、忘、州……”每一个字的尾音都被刻意拉长,在最后化作慵懒的叹息,偏含着只有沈忘州能听懂的暧昧笑意,语气顿时变了意味。

让沈忘州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晚上,无数次贴着耳畔的轻唤。

霖泽真仙前后说了不过半个时辰,沈忘州从大殿出来时已经筋疲力尽,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不是怕胤淮这个人,沈忘州只是觉得尴尬,他已经把那段露水情缘当做了春梦一场,逃避自己初夜屈于人下的事实。

结果“证据”直接找上门来,甚至是他师祖这种理不清的“长辈”关系,让他又害臊又没面子。

沈忘州实在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成为师祖的胤淮。

毕竟,一不小心全宗上下就都知道他沈忘州初夜是

越想越不能想,沈忘州大步走下月凌峰的白玉台阶,心中有事目中无人,直直撞上了走在前面的人。

江照雪被撞得险些跌落台阶,被季寒溪拉住手臂才稳住身形。

沈忘州刚要道歉,就看见了这两人的情意绵绵,心烦气躁地“啧”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遇锦怀把沈忘州的异常看在眼里,实在不放心,大步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追到了翦绯庭。

收好佩剑,沈忘州一刻不停地推开房门,迅速往自己的百宝囊里装东西,悚然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模样。

吓得遇锦怀连忙阻拦,站在沈忘州身边,一脸痛心地劝道:“小师弟,大师兄不就是个首席弟子,不值得你这么吃醋!”

沈忘州被说得一愣,没反应过来遇锦怀为什么这么说,手下动作未停,甚至连窗台上那盆半年未曾开花的小灵植都装了进去。

遇锦怀痛心疾首,揉着他发顶安慰:“你若实在难过,不如去找个师父那辈的强者做道侣,杀杀大师兄的锐气,也了却你一桩憾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忘州动作一顿,一脸苍茫地看向窗外瓦蓝的天空,心底嘶吼。

三师兄你也太小瞧我了,我睡了师祖啊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