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许是从未入夜起便昏睡,一连睡了两三个时辰,祁承懿醒来后虽然起初还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可退了热后瞧着已然是精神劲儿十足了。

只是苦了容因。

这孩子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似乎要在她脸上瞧出一朵花来。就是那种探寻般的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毛。

容因百般纠结,想去睡又怕这孩子无人看顾,一个不留神又出去作妖;想叫人来替自己又想起她自己亲自将青松和碧绡打发去歇下了,旁人她不信,只怕祁承懿也不肯。

没法子她便只能尴尬地和祁承懿大眼对小眼。

她原本就不擅长同孩子相处。

继母生下的弟弟比她小四岁,但与她从来不亲厚,彼此见面连眼神也不会多给对方一个;那个如今才刚满十岁的幼妹却是个鬼精灵,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茶言茶语,总是逮着机会便在那人面前给她上眼药。

至于母亲那边的亲人,她……不熟。

今日能和祁承懿交流得还算顺利,其实多亏了这孩子本身聪慧,能听懂她说的话。

可也仅限于交流,别的她就不会了。

直到她瞌睡得上下眼皮像是粘在一起了似的,四下一片冷清的寂静里,祁承懿忽然开口:“你何时才能让宋嬷嬷回来?”

容因顿时清醒了七八分。

何时让宋嬷嬷回来?

起初她心中不安,觉得要立刻命人将宋嬷嬷从庄子上接回来才好,如此祁承懿才能对她少几分敌意。

可后来冷静下来细想了想她才觉得不对。

宋嬷嬷是祁承懿生母江家的人,自然对她心存芥蒂,不会容许祁承懿与他亲近,甚至说不得还会在他面前刻意引导,让他对自己越发反感。

如此一来,待宋嬷嬷回府后,她若想设法与祁承懿亲厚起来,只会难上加难。

可这孩子又十分敏锐,在他面前说不了谎,该怎么跟他说才能不让他察觉自己有意拖延?

容因一时犯难起来。

想了想,她权且作安抚道:“宋嬷嬷一直劳累,如今你病了,若她回来瞧见少不得又要挂心,就先让她在庄子上休养一阵子,可好?”

祁承懿抬起眼,安安静静地望了她一眼。

容因喉头一阵发紧,觉得自己似乎被眼前这个小屁孩看穿了。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找补一番,却忽然见他沉默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望着他稚嫩的小脸,容因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是因为那日夜里的那番对话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此后数日里祁承懿一直还算配合,并没再想起先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

第二日早晨青松来送药时,容因从他那里得知祁承懿向来怕喝药,只是偏偏要强,不愿被旁人知道,于是每次一遇上生病喝药,他便会叫青松去厨房偷拿些蜜饯果脯来。

只是即便如此,喝药前也总是要拖了又拖,药热了又热,实在无法再拖延时才肯硬着头皮灌下去。

容因很是担心了一番。

果不其然,药送到他面前,小奶团子这次没像青松形容的那般抗拒得十分厉害,却定定地看了半晌,眼珠一转,忽然对容因说:“我要糖。”

“糖?”,容因看了看碗里那黑褐色的汤药,柔声劝道,“可你受了凉,咳得厉害,吃了糖喉咙里只会更不舒服。”

“切,我不管”,祁承懿冷哼一声,将头撇过一边。

“你现在不宜吃糖,你乖乖喝药,待你把病养好,想要什么样的糖我都买给你,如何?”

“我现在就要”,小家伙直勾勾地盯着她,黑亮的眼眸里透出执拗,心底却满是不屑。

正是因为知道她不肯给,他才故意开口索要。

这女人怎么这么蠢,这都看不明白?

容因确实不知他心中所想,更不会往这上头猜测,毕竟即便已经三番五次地见识到祁承懿与众不同的聪慧,可在她眼里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

“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些什么?你若是不早些养好身体,便不能早日将宋嬷嬷接回来,莫非你要食言?还有,昨夜我与你说的那番话,你全忘了?”

容因说完,轻揉了揉眉心,昨夜熬了半宿,以致她今日一早起来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因此说出来的话难免带了点透着不耐的威胁意味。

好在虽直白,却管用。

祁承懿眸光微闪,在心底权衡了一番,终究不情不愿地妥协,两只小手从容因手中接过瓷碗。

那汤药上头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他盯着那药盯了许久,似要将碗底看穿一般,待那热气都散尽了,才终于拿出一股壮士断腕的气势扬起小脑袋一饮而尽。

看着他苦到龇牙咧嘴的模样,容因想,可算是在他身上见到了几分孩子气的模样。

抛开一切不谈,她其实很有几分担心这孩子。

他小小年纪心智如此不凡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过早成熟、未能体会到属于孩童的乐趣,便意味着他要在孩童的年纪就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虑、悲伤和苦痛。可再强大的人都有筋疲力尽的一日,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她怕他思虑太重,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所谓慧极必伤,恐将来寿数不永。

可这些,却不是现在的她能够操心的。

喝过药,容因本想扶祁承懿躺下,可谁知才伸出手,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便猛然拍了上来。

“啪”的一声脆响。

他没刻意控制力道,容因手背立刻泛红一片。

她还没发难,却见那个动手的人反倒率先凶巴巴地瞪过来,“你别碰我!”

容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一边想把方才那个同情心上脑的自己一巴掌扇醒,一边深觉若一直照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她必定能修炼成忍者。

果然,若非是一边念着祁昼明,一边念着宋嬷嬷,方才他断不会对她的话那般言听计从。

几日相处下来,容因发现只要摸清了这孩子的脾性,祁承懿其实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更好管教。

他虽性子倔,看着桀骜不驯,但实则很能听得进道理,自己有基本的判断能力,能分清旁人说的话是不是对他有益。

容因对他不由生出一点喜爱的情绪来。

可正因如此,她才愈发不解——如此聪慧的孩子,祁昼明究竟为何不喜?

没错,就是不喜。

初见父子俩的那天她太过紧张,故而没能察觉,可后来在脑海中反复几次回想时她却突然发现,祁昼明对祁承懿的态度颇为奇怪。

他好像既关心这孩子的安危,却又十分反感见到这孩子,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觉得不耐烦。

可是,凭她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来看,不应当是这样才对。

祁家的不少婢仆都说祁昼明对他那位已故的先夫人是有情意的,先夫人江氏在世时他虽忙于公务,两人聚少离多,但先夫人故去那些时日,他还很是消沉了一阵子,甚至为此被陛下申斥。

如今江氏已经故去多年,可他仍旧每年都会在江氏祭日孤身一人前去她墓前祭拜,回府后再一人关在祠堂中待上整整一夜。

怎么看,这都是一位痛失所爱的丈夫苦苦怀恋追思亡妻的表现。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会不想见到亡妻留下的孩子呢?

难道是因江氏是在生产祁承懿时坏了身子,此后才落下病根离世,所以他对这孩子生了怨气?

若真是如此,那倒确实也能说得通,祁昼明也还不像她那个所谓的父亲那般自私冷血至极、令人生厌。

一场大雪过后,今日难得见着个好日头,这些日子积攒了许久的阳光终于毫不吝惜地往人身上倾洒,那光暖烘烘的,直照得人浑身筋骨都发软,仿佛就连每一寸骨头缝隙都被温柔抚慰了一番。

空气里还飘散着数日积雪的甘冽气味,清新好闻。

只是院子里栽种的那几株的石榴、桂树一并将叶子落得光秃秃的,放眼望去只剩深褐色单调的枝桠,看得人心底荒凉。

容因已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一直怔怔地出神,眼下想明白这些后,才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

抬眸时,院中的衰颓倏然间尽落进眼底。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后,忽然轻抬了抬下巴,声音显得有些飘忽:“碧绡,你瞧。不过是一场风雪,便什么好光景都不剩了。”

江氏产子,便像这场风雪,既要了她的性命,也毁了一个原本应当和睦安乐的家,影响了原主的一生。

当真是世事无常。

这几日闲下来时她总是在想,女子本就艰难,这个时代的女子更是殊为不易。

江氏如此,原主也如此。

就连她自己,如今也整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前路更是雾茫茫一片,半点儿看不清楚。

将来她又会如何呢?

只要想到这些,容因心里就止不住地发慌,像在深林中迷路的兔子,不知何时前方就会忽然窜出一匹豺狼。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晌午过后,荣禧堂的人来传话,说太夫人身子已然大好,想着祁昼明外出月余才归家,需得一家人坐下来一起吃个团圆饭才好,遂叫容因晚些时候带着祁承懿一道过去。

容因自听了消息后便心神不宁。

祁昼明那家伙已然是个人精,若是再来一个祁太夫人,她该怎么才能应付过去?

若她猜得不错,到时祁太夫人十有八九要问起她这些日子与祁承懿相处得如何。

太夫人那个年纪的人,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要多。更何况,听闻祁昼明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太夫人这位祖母将他一手拉扯大,既然能教出祁昼明这样精明的人,那这位太夫人定也是个心明眼亮的,什么看不明白?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去,窗棱间透进黛蓝色的冷意,已不再像晌午时那样温暖。

碧绡看一眼心不在焉地拿着手里的话本子,却已许久未曾翻过页的容因,说:“夫人,时辰不早了,太夫人那边想必已经等着了。奴婢伺候您换身衣裳吧。”

不等容因说话,她忽然又上前两步附耳上来,语气坚定地低声道:“若真被太夫人知晓,到时您就一口咬定说自己毫不知情,全推到奴婢身上,都由奴婢来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秒,容因:他好乖,好懂事,好可怜

下一秒,容因:同情他,我真活该啊我qaq

感谢在2023-02-04 23:59:05~2023-03-24 00:5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栀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