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番外

所谓“好地方”,距离王城并不算远,出了万盛门再策马三十里,就会见到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山上错落分布着七八座村庄,对外统称小桃源,因为此地风景好又凉快,所以每逢盛夏时节,都会有许多富户带全家进山避暑。

“现在天凉,山中不似夏天热闹,不过景致依旧不差。”梁戍道,“我特意寻了这一带最大的房子,人少,清静。”

山道上堆满厚厚一层金红落叶,柳弦安踩在上头,闻着空气中潮湿清冷的腐味,领略到了一丝乡野隐士的调调,落日伴飞鸟,意境有趣得很。于是懒蛋难得没有犯懒,颇有兴致地从山脚登到山腰,走热了,管家便递给他一把大蒲扇,阿宁看得直乐,道:“别人家的公子出游,都是手拿玉扇的。”

“玉扇只图好看,哪有此物结实凉快。”柳弦安晃着自己的新扇子,“况且这把蒲扇的做工并不比玉扇简单,闻之有淡香,既可醒神又能驱虫,所用的蒲葵叶应当用相思子熬汤浸煮过。”

蒲葵叶与相思子都是山中常见之物,不名贵,贵的是制扇人的手工与心意。阿宁好奇道:“一把蒲扇都做得如此精巧,难道是宫里的师傅吗?”

“是小桃源本地的木匠,叫李老果,闲时也会编些箩筐簸箕卖。”管家笑道,“这扇子不算什么,等会到了住处,你且仔细看看屋里头的桌椅板凳与床柜箱橱,那一样样做的,才叫手艺精良。”

柳弦安插话道:“木匠?”

“是,木匠。”梁戍拉着他的胳膊,将人拽上一处陡坡,“让全村人都头疼的木匠。”

柳弦安不懂是怎么个“头疼”法,刚要问,远处天边却已经传来一阵奇怪的鸣叫声,回头望时,就见一只巨大的风筝正在呼啸盘旋着往下落,那鸣叫其实更像是哨音,再细看时,风筝上居然还蹲了个人!

阿宁简直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自家公子的飞翼已经够刺激了,没想到竟还有人只撑着一张兜风牛皮就敢跳崖,而且跳得颇为成功,至少看风筝降落时的姿态,是徐徐缓缓的,并没有“咚”一声落地砸坑。

柳弦安一样惊奇。梁戍揽住他的肩膀,道:“怎么样,手艺不错吧。此人同你一样,不愿好好待在地上,总想着往四万八千里的高空去飞,虽然你为寻道,他为追求木翼极限,但殊途同归。我原想过阵子将他请进宫中,不过转念一想,倒不如让你搬来山里,地方大,规矩少,而且出门就是矮坡,时时刻刻都能试验。”

这话说得体贴感人,柳弦安没想到他前阵子早出晚归,竟还有心思把这种事安排得如此周密细致。管家仆役与阿宁识趣地放缓脚步,让这对小情人先走。幽静的林间小路上,梁戍问:“高不高兴?”

柳弦安道:“高兴。”

梁戍笑:“嗯,高兴就好。”

说完半天没接下句,柳弦安反而不适应起来,主动问他,这回怎么不要顺便亲一口了?

骁王殿下理由充分地回答,我这不是想显得品行高洁一些,否则每回都别有所图,不够君子。不过你若实在想亲,也能亲。

“不亲。”柳弦安拒绝,“亲多不值钱。”

可见神仙也是很懂囤货居奇之理。

后半截路,梁戍是将人背上山的,因为刚降过一场秋雨,有些泥巴路还很湿滑。柳弦安趴在他背上,趴了一会儿,就又犯困了,打着呵欠去三千大道巡视一圈,温泉中的骁王殿下靠在石壁上,懒洋洋地问:“你最近怎么没有来?”

柳弦安站在岸边,记起那一晚的满树花落与意乱情迷,以及对方强势蛮横的压迫,心想,我不来这不是很正常,因为腰要断,分明是好不容易才从现世逃到的梦境,结果片刻没得歇不说,还在粗糙草地上磨得膝盖疼。

这么想着,他不自觉就往后一退,结果不小心踩空,整个人猛地一挣,也不知跌到了哪里,但他心中并不惊慌,反而觉得这种往未知之地坠落的感觉甚是飘飘然,于是将双手自在一伸,却被人一把握住,用力往上一拽。

就这么硬生生从大道中飞了出来。

撞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里。

可见不管是三千世界中的骁王殿下,还是现实中的骁王殿下,都十分耽误柳二公子悟道,但柳二公子本人却并不讨厌这种耽误,他离开梦境,稍稍伸长脖子,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看着后头清幽古朴的宅院,高兴道:“就是这里吗?”

“对,就是这里。”梁戍用指背擦了擦他额上的虚汗,“做什么梦了,连打带踢。”

柳弦安绕过他往屋中走:“没梦什么。”

“没梦为什么要乱动?”

“因为要乘云气,骑日月嘛。”

柳弦安随口回答,院中已有一人笑道:“好一个乘云气,骑日月。”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穿着牛皮围裙,手中拿着钳子,周围摆了一圈木头与图纸,显然正是木匠李老果。他站起身行礼道:“王爷,柳二公子。”

柳弦安看着地上各种精巧机关,很是兴致勃勃。

而阿宁此时也从马车里将“媚”扛了出来,本来大家一致要求将这鬼东西拆掉,最好再放把火烧了,毁尸灭迹,免得被张大人寻上门,但柳弦安舍不得,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改改,改出一个真正的迎风舞姬,梁戍便吩咐把这木头玩意一起带上了山。

女鬼没被捂严实,头上罩着的帽子掉下来,将老木匠吓出“嚯”一声:“这是何物?”

柳弦安敷衍,好东西,好东西,往后再同前辈细说。

众人就这么在山上住了下来。

梁戍为了挤出这十余天的空闲,前段时间着实忙了一阵,柳弦安便替他仔细列了一张食补的单子,骁王殿下忆起那将自己放倒的醋什么五个鲜,很有警觉性地问:“又是从古书中抄来的方子?”

“是从我爹的笔记中抄来的。”柳弦安继续奋笔疾书。

梁戍稍稍松了口气。

而事实也证明柳庄主的笔记的确非常实用,梁戍按照这个食方吃下来,疲倦一扫而空,整个人都精力旺盛——虽然他原本就已经很旺了,但现在简直是旺上加旺。

阿宁亲眼目睹了自家王爷一掌震碎巨石的画面,大受震撼,赶紧跑回去向自家公子汇报,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我怎么感觉王爷目前的功夫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范畴?当初那个到咱们家求诊的,中原武林排名第一的剑客,也没法突破自我到这种魔幻境界。

“没问题。”柳弦安精心雕刻着小木楔,“剑客迟迟无法突破,是因为他心中太想突破,而王爷能做到,是因为王爷从未求过天下第一,所以才能更加心无旁骛,闲暇自得地运用武学,同我爹的食方关系不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木楔装进飞鸾:“牛皮帆呢?”

“村里的婶婶们还在缝。”阿宁蹲在地上,看着四周各种稀奇古怪的零件,“这回真的能飞四万八千里吗?”

“当然不能啊。”柳弦安道,“飞四万八千里,那应该是距离我们一千年后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吧,我们现在就飞矮一点,从这座山飞到那座山,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确实挺不容易的,因为两座山之间也有很远的距离,很高的落差。老木匠经验丰富,加上一个有着全套理论体系的柳二公子,两人还当真就捣鼓出了一架飞鸾,虽然远没有半座沐阳殿那么大,但也已经是一艘真正能在天上飞的船了!

梁戍带着柳弦安第一个试飞。

周围一圈侍卫都吓得脸色发白,纷纷跪地劝阻,这……万一出事了呢?王爷千金之躯,万不能如此冒险,不如先由属下——

泣血忠诚的话还没说完,飞鸾已经载着两个人,“轰轰轰”地飞向了风中。

侍卫大惊失色:“王爷!”

柳弦安道:“回去之后,同大家解释一下吧,并非我们不愿等他们将话说完,而是风向此时正合适。”飞鸾并无其他动力,全靠风、机关与帆的三者配合,所以必须得抓住最适合起飞的那个瞬间。梁戍控制着方向,笑道:“好,你站稳些。”

悬崖上的侍卫,还有小桃源的百姓们都在紧张地抬头看着,从他们的角度,这架飞鸾似乎正要投入万丈金红的落日余晖里。所有人都震撼极了,因为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想过,一艘船竟然可以在天上飞!

梁戍将柳弦安的手拉过来,按在机关上,让他自己控制方向,问道:“好玩吗?”

“好玩。”柳弦安说着,忍不住就仰起头,看向更高阔神秘的苍穹。

梁戍从身后抱紧他:“有时候觉得,你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更像是曾去过千万年后的世界,才会在脑子里装满看似不切实际,却又终有一天会变成现实的古怪想法。”

“不是我去过,是思想去过,思想嘛,有风的地方就有它,所以不管是几千年前还是几千年后,都能去。”柳弦安道,“抓紧一点,我们准备降落。”

梁戍包覆住他的手背,一起使力,驾乘着飞鸾没入山最深处。

对面崖上欢呼声雷动,各个村落里的百姓们也甚是激动,可能大家都藏了一个飞往天上的梦吧,现在梦想成真,自然高兴,大家就像过节一样大家纷纷涌向梁戍与柳弦安所居的村落,都想看一看飞鸾。

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梦都。

骁王殿下与柳二公子,本就是各种传说的聚焦点,属于没事干站在街上,都会被编出几十上百册话本的话题人物,更别提现在两人还真的飞上了天,于是又有更多百姓骑马乘车地跑去小桃源里看热闹,将临近七八条路全部堵了个水泄不通,交通乱做一团。

梁昱头更疼了,这到底是两个什么神人啊,怎么在深山老林里都能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白胡子老头们纷纷上谏,还有没有人能管一管骁王殿下啦?

新选拔出的年轻才子们发挥出作用,在朝堂上和老头们据理力争,架飞鸾冲破青空万里,此等浪漫而又大胆的飞行,正是整个大琰繁盛蓬勃的象征,为何要管?

他们说得铿锵有力,为天子换到了短暂的耳根清净,不过为了安抚诸位老臣,梁昱依旧象征性地派出一人,前去劝谏。派谁呢,派宁仪公主。这安排似乎也很合理,因为世间能管得住骁王殿下的人,本身也没几个。

结果宁仪公主第一天上山,第二天就驾乘飞鸾,从这座山飞到了那座山,飞完一次之后尚嫌不过瘾,又觉得眼前飞鸾的朴素外形与它所承载的、无比宏大而又终极浪漫的飞天之梦不甚相符,于是吩咐宫女用轻纱与绢花全新装饰,并且在第五天高高兴兴地飞了第二次,自己也扮作仙女,环佩叮当,手持花篮一路抛洒,还带了名乐伎弹奏琵琶。

百姓看得更加眼花缭乱,耳朵里听着袅袅仙乐,传闻也越发离奇起来。

人更多了。

白胡子老头:“……”

梁昱哭笑不得,差人先将妹妹接回公主府,又将弟弟召至宫中,骂道:“你就不能消停一点?”

“也不单单是为了好玩,若此物好用,将来也能在战场推广。”梁戍道,“朝中若有哪个老头实在话多烦人,不如皇兄将他送来,我亲自带他飞一趟。”

梁昱与他对视。

梁戍看出对方的意思,拒绝:“谁都行,但皇兄不能试,皇兄身后是整座江山社稷,出不得一丝差池,而且若此事传开,那些老头不得排着队来臣弟家门前变着花样上吊。”

梁昱挥手把人赶了出去。

天子终究是要脚踏实地的,背负着整座江山,确实没法自由地飞。

各有各的命,也各有各的好。

梁昱为自己短暂的玩心笑了一声,继续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批复奏折。

小桃源中,柳弦安道:“等将来,太子登基皇上退位,我们再带着他一起飞。”

梁戍道:“那时候人都老了,哪里还有力气控制机关。”

“机关是会一直改进的,等我们老了,说不定就只需要轻轻一拨呢。”柳弦安道,“这谁能说得准。”

梁戍点头:“也对,是我太过目光短浅。”

柳弦安靠在他怀里,躺在软塌上,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毯子,两人一起看着闪烁明灭的星河。山中的夜已经很冷了,于是他不自觉就往梁戍身边挤了挤,又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取暖。

过了一会儿,梁戍问:“摸哪儿呢?”

柳弦安答:“前蔽骨。”

梁戍:“……倒也不必如此专业。”

柳弦安道:“那王爷非要问。”

梁戍翻身抱住他:“让我也来摸摸你的,什么骨来着?”

一边说,一边将手宽袍里伸,也不分前后位置,只将毯子压得乱七八糟,揉得怀中人也软作一团。浪里浪荡的睡仙对他这种行为是没什么意见的,相反,还觉得这种于天地间……反正就很自由。他气喘吁吁地勾住对方的脖子,吻得投入而又意乱情迷。

梁戍用拇指摩挲着他喉结处的小痣,看着衣衫不整雪肤半露的心上人,正盘算着要今晚要怎么下手,围墙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乐声!

深山小屋中的夜半琴音,不闹鬼实在说不过去。梁戍一把拽过毯子,将柳弦安两下裹住,自己反手拿起桌上佩剑,循声望时,又是“铮铮”两声!

柳弦安紧急道:“等会儿!”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下一刻,便有一红裙女子腾空飞起,在空中婀娜旋转,手摆腿踢头摇晃地轻盈落在院中。

“嘎巴!”头整整旋了一圈,手也高高举了起来,然后就一直没再动,因为风停了。

梁戍:“……”

柳弦安奇怪:“咦,它怎么自己飞出来了?”

梁戍盯着木人脸上那瘆人的笑容,如实道:“本来没多吓人,现在被你一说,气氛立马就有了。”

柳弦安知错就改:“那我不说了,王爷将它搬回库房去吧。”

“不搬。”梁戍道,“既然它想来,就让它在这站着。”

柳弦安一愣:“啊?”

梁戍低头亲住他。

柳弦安虽然这可以,那也可以,但在此等情境下塌边却要站一个双眼直勾勾的诡异木头人,也实在觉得不太可以,于是一边挣扎一边抗议。梁戍却不听,并且觉得这种吭哧吭哧乱扑腾的模样还挺招人疼。

骁王殿下是不会管什么木人还是石人的,爱站就站,站一整排都行。

柳弦安只好闭起眼睛,但偏偏木人肚子里又绷着琴弦,嗡嗡嗡嗡响个不停,声音时进时远,就像它当真正在转着圈仔细看。

过了一阵,木人衣摆被风吹得扬起,搭在柳弦安光|裸摇晃的腰肢上,轻得如同蝴蝶之翼,却激地他浑身都颤了一下。

“轻点儿,心肝。”梁戍在他耳边笑,又咬着那莹白的耳垂,仔细研磨,期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混账话,让四万八千岁的神仙都招架不住,整个人从脸一路红到了脚趾尖。

木人可能也招架不住,在风中拖着两条木桩腿,“嘎嘎”后退两步,腾身一跃,飞到了房屋的另一头。

柳弦安总算松了口气。

梁戍把玩着他的纤细脚踝,还挺遗憾,怎么就走了,不然我再将它搬回来。

柳弦安气恼,不轻不重地一踢。

梁戍笑着抱起他:“好好好,不搬。”

接下来便又是一夜风疾雨也急,三千大道中的一树梨花被打得粉白含露,软得碰也碰不得,现实中的柳二公子也裹着被子,一直睡到中午才被吵醒,吵醒之后坐起来,眯起眼睛皱眉头听了半天外头的说话声。

“公子,你睡醒啦?”阿宁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洗漱吗?”

柳弦安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阿宁端着热水,快手快脚地跑进来,将窗户打开透气,又替他穿好衣裳。

柳弦安眼睛还是没完全睁开,只问:“外面在闹什么?”

“是木匠老伯。”阿宁道,“他昨天下午闲得无聊,就把我们做的木人取了出来,说要改一改机关,结果还没改完呢,今早再去看时,木人却在枯井里,摔得七零八落,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装回去。”

柳弦安清醒了:“啊?”

“可能是昨天没锁好门吧,正好风又大,就吹跑了。”阿宁继续替他擦脸,“吵闹的是老伯的媳妇,她向来笃信鬼神,听到这件事后就硬要算,算出木人八成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才会羞愤不已,跳井自杀。”

柳弦安面无表情:“……你不要再说了,当我没问。”

阿宁道:“嗯,不说。”

就,木人能看到什么东西嘛。

荒谬,荒谬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