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居然需要如此漫长的诊疗过程。梁戍干坐半天,腰酸背疼,越发无聊,想接着去院里逗鸟,又怕再引出下一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的天谏地谏,便将小丫鬟叫到自己眼前,打问道:“你家老爷当真病得如此严重?”
小丫鬟恭敬回答:“病倒不重,就是年纪大了,所以治的过程麻烦了些,上回张太医来看诊时,可足足针灸了三个时辰呢。”
梁戍知道这位张太医,看病出了名的速度快,儿时给自己接过一次脱臼的胳膊,手法简直与无影剑客有一比。既然连他都要看上三个时辰,那换做自己家中慢吞吞的懒蛋,岂不是得奔着三天去?
思及此处,骁王殿下立刻开始猛猛地头疼,这老头在朝为官时话多也就算了,现在都已辞官,竟还能拐着弯地给自己添堵,简直莫名其妙死了。
但其实吕老大人此时也没有心情舒畅到哪里去。他自认忠厚仁义刚正不阿,也确实以此八字做箴言,在朝堂之上脊背挺直地站了几十年,为大琰将一身精魂燃得油尽灯枯,现在垂垂暮已,却被一个年轻人指着鼻子问,你这一生都为民做过什么?
他半是错愕,半是哑然。柳弦安倒也没有刻意想与这位老大人做对,他确实是来看诊的,可是在看诊之余,也想将道理讲清楚。一个王朝自然该有忠心耿耿老臣,但眼里容不下任何所谓“离经叛道”地到处乱谏,也着实讨人厌得很。
吕老大人本想出言反驳,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加之被一个晚辈如此失礼对待,心中由病而生的烦躁就更甚,索性愤懑地闭上眼睛。吕小公子见状,立刻道:“柳神医,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如我先送神医回府。”
柳弦安摇头:“不急,针还没施完。”
吕老大人将衣袖一拂,道:“我近日身体尚可,只是肋下稍痛而已,倒不劳神医费心。”
阿宁在后头偷偷扯了扯自家公子的衣服,示意不如由自己来劝。柳弦安却道:“吕老大人肋下游走胀痛,饮食减少,便是长期抑郁易怒所致,施针只能一时缓解,并不能治根,还是得改改性子,否则久之恐会血运不畅,脉络受阻,累及五脏,到那时,不说神医,就是神仙也难医。”
吕老大人反问:“难道我还会怕死吗?”
这话旁人听着慷慨坦然,但偏偏遇到一个世间最看淡生死的散仙,柳弦安便点头:“死了,确实也行。”
吕小公子:“咳咳咳咳咳!”
阿宁同情地帮他拍了拍背。
吕老大人冷声道:“神医似乎极为看不惯老朽。”
“老大人多心了。”柳弦安道,“人生在世,方其梦而不知其梦,有时自以为梦醒,却不知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场大梦,死生于梦而言,无非闭眼睁眼,所以我从来不会强迫患者去生,倘若老大人觉得死要更好,那尽可去死,此梦休矣,彼梦当生,宇宙万物,不都是如此周而复始的吗?”
吕老大人嘴唇颤了半天,憋出一句:“诡辩!”
“是天道。”柳弦安道,“若硬要论此梦与彼梦的区别,那可能就是老大人在下一重梦中,或许就见不到小孙女了,我方才进门时见她穿了身彩绸裙,分外娇俏可爱,五岁?”
“快七岁了。”吕小公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赶紧走上前。
“七岁啊,那再过十年,就该有意中人了。”柳弦安收拾好药包,“老大人若想喝喜酒,就要学着将心境放宽,多去欣赏万物之美。西北斜阳连天,东海碧波万顷,白河如大地之母养出万亩肥沃平原,还有王爷,他有勇有谋胸怀天下,年纪轻轻便平西北定西南,以一己之力担起边境数万万百姓的安稳生计。老大人病了能告假休养,王爷一身伤病,却只能在在战壕中草草吃一把药,如此种种辛劳老大人皆视若无睹,却只盯着他的嚣张性格,斥他不肯做个忠厚乖顺的老实人,世间哪有这种荒谬的道理?”
吕小公子战战兢兢地看向自己的爷爷。
吕老大人粗喘了两声,道:“骁王殿下战功卓著,我自然知道,但为人臣子,当、当……咳咳。”
柳弦安眼疾手快一针下去,替他止住了咳,吕老大人欲昏而未遂,只好继续坐着。柳弦安道:“为人臣子是该有许多规矩,但王爷天生就不爱守规矩,所以倘若国家安稳百姓富足,我早就带着他一走了之,无拘无束逍遥四海,而眼下他之所以留在王城,之所以仍愿意不合时宜地继续待在满是规矩的宫廷里,老大人以为是何缘由?”
吕小公子接话打圆场,那自然是因为王爷以江山社稷为重,令人钦佩,令人钦佩。
“王爷的天性,我喜欢得很,老大人若不喜欢,大可以不看,或者干脆寻一人替王爷扛起万军重担,放他只身归于天地自由。”柳弦安站起来,“假如这两点都老大人做不到,那恐怕只有继续淤着一把肝火,因为王爷肯定是要继续立于朝堂的,而老大人就只能由肋痛淤至五瘿,最后脓血崩溃,神仙难救。”
吕老大人迷茫地想,另寻一人,可世间哪里还有如此一个人?
柳弦安心说,寻不到就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说服这个迂腐固执的白胡子老头,但至少试过了,死就死吧,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留下药方,神仙一般地走了。
阿宁挎着小药箱跟在后头,钦佩地想,啊,怪不得公子下午要吃凉果润润嗓子!
见这主仆二人终于离开,满院子御林军都松了口气,至于吕府的家丁,则是在院门被“吱呀”关上之后,才有空抬手擦了把自己的虚汗,面面相觑,不敢大吭气。
前厅的梁戍已经等得快昏睡过去,他坐在八仙椅上,单手撑着额头,双眼微闭,夏风吹得他几缕头发微微扬起,五官深邃衣袍如水,整个人好似一尊绝美的西域战斗神像。小丫鬟看得脸红心跳,心想,将来自己若是嫁人,定然要嫁一个如此好看的男人,不好看的坚决不嫁。
正看着,突然就见骁王殿下的唇角微微一扬,小丫鬟被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偷摸打量被发现,赶紧低下头。下一刻,眼前却已经有另一道白影翩然擦过,梁戍笑着伸出手臂,将人拉到自己身前:“看完了?”
“看完了。”柳弦安与他十指相扣,“走,我们回家。”
见吕小公子还站在门外等着送客,梁戍也并没有多问,直到出门坐上马车之后,方才道:“老头怎么样?”
“倘若他按我说的做,再活七八年是没问题的,倘若不听,就不好说了。”
“你看,我就说那老头烦人归烦人,但是看起来就很命长。”
“嗯。”
柳弦安方才说了一大堆话,又渴又累,回家之后一口气喝了两大壶水。梁戍在旁边看了半天,伸手一戳他“咣当”响的肚子,纳闷地问:“吕家人连杯水都不给你喝?”
“我没要,也顾不上。”柳弦安呼出一口气,“我先去沐浴。”
梁戍在他离开后,招手叫过两名御林军:“说。”
御林军答:“回王爷,柳二公子将吕老大人训斥了一番。”
梁戍觉得自己聋了:“什么?”
御林军皆为世家子弟,学是上过不少的,所以记话的本事要比高副将强上不少。二人道:“吕老大人还是那老三套,王爷耳朵听起了茧子,柳二公子却不惯着,他先问了老大人此生都为民做过哪些实事,又历数王爷功绩,还说老大人若实在看不惯王爷,大可以……大可以去死?或者寻一人接替王爷的位置。”
梁戍:“噗!”
“还有,柳二公子还说,他喜欢王爷嚣张的性格,想带着王爷私奔。”
“什么私奔,是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不就是私奔。”
“……”
“咳。”御林军继续道,“总之柳二公子慷慨陈词,嘴皮子没落下风,我们在窗外听着,老大人加起来一共也没说出十句话,最后还结巴了。”
梁戍心情颇好,丢给两人碎银做赏,自己背着手寻去浴房,进门前不忘整理了一番衣冠,毕竟是要私奔的人了,自然得将自己弄得俊朗迷人一些。柳弦安却没心思仔细欣赏,他被热水泡得正困倦,不想说话,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睁。梁戍替他将湿发束好,又取过一块布巾帮忙擦着肩膀,叹气道:“我本是来轻薄美人的,现在倒好,给自己寻了个澡堂子搓背的力气活。”
柳弦安笑了一声,趴在桶沿上,将脊背露给他,一把细腰在浴汤中若隐若现,梁戍的手便顺理成章往下,掌心滑过软腻的两片如云玉脂,凑近道:“我进来陪你?”
“装不下两人。”
“我抱着你。”
柳弦安稍微皱了一下眉头,觉得这样沐浴未免太过累赘,刚想拒绝,浴桶里却已经水波激荡,梁戍握着他的腰背,将人猛地托起架到自己身上。柳弦安没有着力点,只能伸手环住他的肩膀,稀里糊涂低头看他时,唇瓣被热水熏得湿红。
梁戍在挨骂之前,抢先咬住了这一抹艳色。
糖水煮出的蜜桃虽甜,却也到底没甜进骁王殿下的心坎里,而此时他才算是真被蜜裹糖腌,腌得筋骨酥软。浴桶里的水漾出一地,下午吃的凉果是没什么润喉功效了,柳弦安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膀里,实在受不住,只能浑浑噩噩地求了两声,却又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因为梦境中也是一片相同微烫的水,以及相同强势的人。
最后到底也记不清是昏睡在了哪片时空中。
梁戍抱着人,放在了浴房中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他远未知足,而夜还长得很。
……
柳弦安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如此累过。
他拖着酸痛的身体,在大亮天光中勉强挪到桌边喝了两杯茶,便又趴回床上,几乎是一闭眼就继续坠入了梦乡,这回连三千大道中的骁王殿下也不愿意见了,寻一间小屋将门一锁,再让仙鹤托着小屋飞往天际尽头,裹起棉被睡得大梦不知归……也不愿归,因为归了就得累。
而懒蛋是最不愿意累的。
梁戍却一点都不累,就连梁昱也觉得,怎么这人今天看起来如此容光焕发,早朝时站在一堆官员里,简直品貌风流,卓尔不群。下朝后一打听,就打听出了柳二公子要带着自家倒霉弟弟私奔的事。
“……”
梁昱脑仁子生疼,觉得自己还不如不问,敢情就是为了这点没出息的事在高兴?
御林军赶忙道:“吕老大人昨晚虽未发一言,但今晨听王太医说起,他似乎还真看开了些,虽然时不时仍会长叹一两声,到底要比先前那忧心忡忡的样子好上许多。王太医趁机建议他前往北阳城休养一段时间,老大人似乎也允了。”
“当真?”梁昱想了片刻,“罢,既然允了,那就安排他尽快动身,朕也早日求个耳根清净。”
三日后,吕府的车队便在薄暮时分驶出了城,而随着吕家人的离开,各种流言也开始在王城里到处飘,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桥段,是说柳二公子与吕老大人唇枪舌战三百回合,硬生生将人给战走了。
朝中诸多官员也震惊得很,毕竟吕老大人为官多年,向来只有他骂人,哪里来的人骂他,更何况还是要生生骂出王城,这得是多利索的嘴皮子?
于是有好事之徒,就曲里拐弯地到处打探,柳二公子究竟是怎么说的?
“柳二公子是怎么说的?”姬妾们也纷纷好奇地围上来问。
那小官压低声音道:“据传柳二公子对吕老大人说,你往后若再敢骂骁王殿下,那就立刻去死!”
一众姬妾:“……老爷自己听听,这像人话吗?”
小官道:“像不像,反正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我们才不信。”姬妾们坐回各自的位置,继续喝茶嗑瓜子。柳二公子,那是什么样的人,昨日里打马从正街上路过,也不知穿了什么稀罕料子,浑身闪闪发光,品貌如下凡仙人,仙人如何会说出这种市井泼皮骂人的话?
况且那吕老大人是出了名的犟板筋,动不动就要用头撞柱以血谏君,哪里又是被旁人骂两句去死就真举家跑了的性子,假,假得很。
于是流言就继续乱七八糟地流着,百姓虽都知道可信度堪忧,但也不耽误在街头巷尾逮着说说,寻个乐子嘛。
梁戍差人在城中探了几天消息,没探到什么刺耳传闻,也就不继续探了,问道:“小安呢,还在古书塔中?”
“回王爷,柳二公子已经回来了。”家丁道,“现在应当正在书房里,与工匠们一起商讨翻新图纸呐。”
梁戍便起身寻了过去,还没进门,就见院中一群工匠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也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便问:“怎么,修不出来?”
“王爷。”众人赶忙行礼,又十分犹豫地说,柳二公子还没有言明他的想法,但方才我们看了眼桌上摊开的图,似乎……似乎是一座能飞起来的屋宅。
老天爷,这谁能造得出来?
梁戍微微挑眉,推门进了书房。柳弦安仍趴在桌上细细描绘,也没抬头。梁戍站在他身后侧着头看,一座精巧的凉亭正飘浮在层叠云环之上,不远处还悬着一轮明日,当真是会飞的,便笑道:“能建出来吗?”
“现在是不能的,但将来说不准。”柳弦安将各处机关细化,也不嫌麻烦。
梁戍点点头,陪着又看了一阵,亭中有桌有椅有琴有点心,舒服闲适,神仙快活,自然,也不能缺了最重要的床。柳弦安按照自己水榭中床榻的样式画,梁戍不满意,指点道:“这也太小了,再画大些。”
柳弦安嘴里“嗯嗯”地敷衍答应,笔下却不见改,依旧是细溜溜的一张床,躺一个人自在,躺两个人嫌挤。
梁戍扯住他的一根发带:“那我要睡在哪里?”
柳弦安嘟囔了一句,没说太清。
梁戍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不会是要将我一个人留在地上吧?”
柳弦安不清不楚地应付:“唔。”就留一会儿,也不打紧的,反正我又不会一直在天上飞。
梁戍甚是不满:“为什么!”
柳弦安答:“不为什么。”
既然现世总在一起,三千世界中也一样躲不开,那自己在现世中造一座只有三千世界里才会有的凉亭,总可以偷闲片刻了吧?柳弦安一想起那晚的腰酸背痛,就觉得累得很,而且可预见的,这样的夜晚还会有许多个,于是他坚决不肯将床画大,不要你,我需要一个人睡会儿。
梁戍问:“那你的亭子若被风吹跑了呢,我要去哪里追?”
柳弦安考虑了一会儿,做出让步:“那我给你画一条绳子吧。”
“好,你画。”
柳弦安就真的画了一条,细如风筝的线。
“这也太细了!”
“又不会断。”
“谁说不会断。”
“我说的!”
梁戍:“……好好好,你说了算。”
能将万事都可以的懒蛋睡仙烦成这样,也确实是骁王殿下独一份的本事。
柳弦安将线描长,又在地上画了个风流倜傥的潇洒小人,手中握着线的另一头。
梁戍安轻声一笑,在他耳边道:“那我可得攥紧些。”
柳弦安叮嘱:“你不要总拽我下来。”
“我不拽。”梁戍道,“你尽管在上头睡,我若实在是想了,就顺着线爬上来,看看你,只远远地看着,看够了就走,绝不吵你,好不好?”
柳弦安“嗯”了一声,好。
不过我也不会睡很久就是了,偷闲打个盹,就会回家。
两人就这么靠在一起画着会飞的凉亭,说着旁人听不懂的,没法理解的,奇奇怪怪的话,直到最后将一整张纸都画满了,柳弦安方才将墨汁吹干,仔细把图纸收进箱中,造不出来不打紧,反正在自己心里,这座凉亭已经在云层上晃晃悠悠,飘得十分自在了。
在梁戍离开书房时,外头一圈工匠都赶忙围上来问:“王爷是在同柳二公子一起改图纸吗?”
“是,已经改完了。”梁戍道,“不过那座亭子,是不需要诸位修建的。”
开玩笑了,就算让我们修,我们难道就能修出来吗?工匠们纷纷陪着笑,又打探:“那……不知要请哪位能工巧匠来修?”
梁戍气定神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