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紧赶慢赶,还真赶在夏天的尾巴回了王城。
阿宁将车帘掀开一点,好奇地看着这座人口密集、繁华喧嚣的大琰第一城。同白鹤城的清幽雅静不同,这里果真璀璨夺目得像一场红尘迷梦,处处雕甍画栋,朱栏彩槛,屋脊刻吉兽飞云,大门饰银钉朱漆,一架巨大的木柱悬空成桥,饰以丹艧,远观如贯日飞虹,气势磅礴。
于是他回身,想叫自家公子一起看热闹,柳弦安却已经又睡着了,还睡得很香很熟,别说是街道两旁百姓的欢呼,就算百姓人手拎个锣,恐也难将他敲醒,至于为什么会累到这种地步,主要得问正在外头的骁王殿下。
梁戍身穿华服锦衣,骑马缓缓行过长街,深邃眉目被日光照得多了几分柔和,往日里那股血腥的杀戮气也淡了,甚至还能看得出几分被江南细雨浸润出来的、颇为亲和的笑意,在街角拐弯时,他回头一望,目送着队伍中的马车拐进另一条内街,先驶向了回王府的路。
自己则是率人进了宫。梁昱亲自出门接他,文武百官原本还很担心,担心骁王殿下这陈年老病究竟有没有在江南养好,可千万别是虚虚弱弱被人搀回来的,便个个伸长了脖子盼,好不容易才盼到正主——虚弱是不虚弱的,黑袍广袖被风吹得高高扬起,骑在一匹同样漆黑的高头大马上,眉峰微微上挑,唇角再皮笑肉不笑地一扯,立刻就让诸多白胡子老头们又回忆起了当年那熟悉的心疼胸闷感。
若换做寻常人家,可能哥哥见到这欠揍的弟弟,立刻就要去寻棒子,但考虑到这个家确实也不太寻常,于是梁昱就还是表达出了天子应有的宽厚与仁慈,与他兄友弟恭地把臂回殿,走完了该走的一切官方流程,待百官散去,四下无人时,才飞起一脚,没好气地笑骂一句:“出息,你怎么不干脆入赘白鹤山庄算了,柳二公子呢?”
“先回了王府,晚些时候,臣弟再带他来见过皇兄。”梁戍道,“今日怎么没见吕大人?”
“告老还乡了,吕象被你斩首之后,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
梁戍赞同:“本来就七老八十的,再加十岁,那确实该回乡,这老头也不容易,改天我提两坛子好酒去探望探望他。”
梁昱头疼:“他病得全靠一口气吊着,你还提好酒过去,是生怕死得晚了不成,休要给朕捣乱,真想探望,那就带着柳二公子同去探望。”
梁戍眼皮子一抽:“那他不得更气厥过去,怕是在昏之前还要指着我的鼻子,怒骂一句离经叛道。”
梁昱气不打一处来:“你就非得要一起跟进卧房吗,让柳二公子一个人去!”
梁戍:“哦,遵旨。”
被吼得很老实。
梁昱被气得想笑,眼不见心不烦,挥手赶人:“回去吧,高林已经将你那破房子修整得差不多了,回去看看,晚上带着人来赴家宴,还有,防着点你的二姐。”
既是家宴,总不能不请宁仪公主进宫,梁戍不以为然:“人都已经是我的了,二姐还能硬抢不成。”
梁昱道:“那你就试试。”
梁戍回想起当初自家二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仗,“嘶”了一声,这种事,能不试最好还是不要试。于是在回王府之前,他专程先去了一趟公主府,结果进门就被一个蜜桃丢中肩膀,砸了个满身果香。
“如此骄纵蛮横,我去向皇兄告状了啊!”
“站住!”宁仪公主提着裙子跨出门槛,气道,“我说怎么一去江南就连影子都没一个,三年两载不回家,原来是为了同我抢人。”
梁戍自己找了张大椅子坐下:“两情相悦,良缘夙缔,珠联壁合,他才我貌,如何能是抢,这叫姻缘有天定,皇姐,认了吧。”
宁仪公主:“……你给我出去。”
“不出去,公主府里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挑拣两样送小安。”梁戍站起身,熟门熟路地往库房走。宁仪公主对这无耻行径简直目瞪口呆,险些一个没忍住,让家丁将这倒霉弟弟给打了出去。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打,因为一来没人有胆子,二来确实没人能打得过,三来,虽然骁王殿下像个土匪一般在库房里扒拉了半天,却到底也没拿多少东西,只挑了个细细的竹玉风铃,道:“多谢皇姐。”
宁仪公主奇怪:“怎么独独挑了这个。”
梁戍问:“怎么,这风铃有讲究?”
“讲究是没有,但它又素又雅,实在不像是你能欣赏得来的东西。”宁仪公主伸手一指,“那头才是你的审美范畴。”
梁戍扭头望去,好几口金光灿灿的缸与花瓶,看着能值不少银子,便勉强笑纳,皇姐言之有理,来都来了,确实拿两个也可以。
宁仪公主忍无可忍地将他撵出公主府。
梁戍心情不错,一路拎着竹玉风铃叮叮当当地回家,挂在卧房屋檐下,又轻轻敲了敲窗棂。
柳弦安打开窗户,迎面便是一阵清脆响,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落上房檐,梁戍递给他一束也不知是从何掐来的野花,问:“怎么没睡觉?”
柳弦安辩称:“我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睡。”
“错,你还真是时时刻刻都要睡。”梁戍道,“该睡的时候睡,不该睡的时候更要睡,若不让你睡,还要闭着眼睛咬人。”
柳弦安:“没咬。”
梁戍侧过头,给他看自己脖颈处的一圈牙印。
这个位置,也没法说是对方碰瓷讹诈,柳弦安便轻飘飘一转身,困了,要去睡。
被梁戍扯住他的后领,强行拽回窗边。高林拎着两坛子酒,进门就见这对璧人正在打情骂俏,顿时眼珠子一阵痛,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深刻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
梁戍道:“酒留下,你回去换身体面衣裳,等会随我一道进宫赴宴。”
高林大惊失色,险些将手摆出幻影,转身就溜。
梁戍转头问:“好歹也是率军之将,你说他怎么能如此丢人?”
“高副将的根与魂都在大漠中。”柳弦安抬手去碰那串风铃,“王城锦绣归锦绣,但始终还是西北更自由。”
“那你的根与魂呢?”梁戍问。
原是冲着情话去的,魂在何处,自然得系于自己身边,结果换来一句“在八万里云层上”,顿时一噎,沉默半天,苦恼道:“能不能稍微低些,太高了,不太好抓。”
柳弦安笑着将上半身探出窗,凑近去亲他。
这回没有高副将了,所以能亲得久一点。
晚上的宫宴设在观莲池,宁仪公主早早便进了宫,贴身侍女可能是觉得她太过于气势汹汹,便低声劝道:“公主那年也只是在轿子里匆匆一瞥,没来得及仔细看,或许这回见了面就会发现,其实这位柳二公子,也并没有咱们记忆中的那般……那般……”
“那般”没了下文,因为梁戍已经带着柳弦安一道走了过来。旁边就是大路,两人却不走,偏偏要踩着湖心一座白玉浮桥。柳弦安难得进一趟皇宫,自然不可穿得太随意,所以梁戍便替他准备了一套淡青新衣,站在那里时,整个人的气质如长风过竹林,又似夏日深处被雨冲刷后的无垠长空,又仙又翩。
侍女:“……”哎呀,这么俊秀的一个宝贝神仙,怎么就让骁王殿下抢走了呢!
宁仪公主也气,但又觉得错不在美男子,主要还是自己的倒霉弟弟丝毫不讲江湖道义。
梁戍紧走两步,挡在柳弦安面前,宁仪公主收回目光,更气了,怎么多看两眼都不成?
但是没办法,因为骁王殿下的心眼就是这么小,看两眼不行,看一眼,也是念在家人情分的面子上。
梁昱到观莲池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姐弟情深的和谐画面,一时又气又笑,一边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一边坐在首位,道:“被李弥一群人缠在御书房中半个时辰,七嘴八舌,实在头疼。”
梁戍问:“又在骂我?”
梁昱莫名其妙:“你才刚回来,他们能骂你什么?”
“这不是,”梁戍扭头看着身边人,“被骂习惯了吗,谁让那些老头,有事没事就要骂我两句,讲道理也不肯听。”
语调听起来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委屈。
宁仪公主:原来你就是这么骗神仙的!
而神仙还当真信了,颇为认真地说:“下回再有人骂,我就去同他们仔细讲一讲道理。”
梁戍说:“好。”
留下天子独自脑仁嗡鸣,一个就够头疼了,怎么带回来的这个非但不劝,还要一道去撩架。他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决定今晚还是不议政事。而柳弦安也在看皇上,眉目与梁戍有七分相似,不过神情要柔和许多,总的来说,肯定不会没事干就从袖中掏出一把戒尺。
便端着酒杯一笑。
梁昱问:“柳二公子在高兴什么?”
“就觉得这里很好。”柳弦安道,“清爽自在,风定池莲香。”
梁昱笑道:“既然自在,那便多饮几杯,今日家宴不谈政事,改日得空,朕再来感谢柳二公子在白河与西南所立大功。”
梁戍在旁也想喝酒,结果被在桌下不轻不重地一踢,旧伤还没完全养好!
已经快要忘了酒是什么滋味的骁王殿下:“……”
可能是看他实在太过可怜,柳弦安又用筷子沾了点,在他面前的一块鸡肉上施舍一抹:“吃吧。”
宁仪公主险些笑出声。
梁昱也单手撑着额头,实在忍不住,只好“咳咳”一清嗓子,云淡风轻地吩咐:“吃饭。”
柳弦安继续护着酒杯,就这么把皇室中最令人头疼的混世魔头,管得服服帖帖,说东不西。
使全家人都感到十分舒心。
宴罢,两人没有着急回王府,而是在御花园中又走了走。柳弦安问:“那里就是皇上今晚说的古书塔吗?”
“是,里头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旧籍,除了你,估计也没几人感兴趣。”梁戍道,“事先说好,看归看,可不准看得连家都不回,侍卫也要多带两个,免得皇姐又没事找事,算了,还是我亲自陪着吧。”
“那得先在古书塔中安一张床。”
“我有没有这么不学无术,一看书就得睡觉?”
“不知道,那安不安?”
“……安。”
梁戍接住一朵树梢落花,插在他领口间,转移话题道:“以后要帮我去对付那些白胡子老头,皇兄都听到了,可不许赖账。”
“这有什么好赖的。”柳弦安打呵欠,“只是讲讲道理嘛,往后只管交给我。”
梁戍心满意足,白胡子老头再老,顶多只有八十岁吧,而四万八千岁,那可是六百个八十。
智慧自不可相提并论。
这一轮,自己稳赢。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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