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腾为求保命,这段时日已经差不多将所有自己知道的,关于白福教的事情都吐露了个干净,好不容易换了两顿安稳饱饭吃,现在却又听说木辙竟施计绑了苦宥,一时间也是叫苦不迭。
他并不是不想说,而是千真万确说不出木辙的藏身处,对方狡猾至极,在西南处处都有老窝,平时就难寻,现在不更得躲得无影无踪?
“为了不泄露行踪,木辙极少派人前来玉石场,大多是以青鹞传讯。”驰腾道,“他亲自驯养了一批鹞鸟,比普通信鸽更聪明,青羽红眼,凶狠异常,飞时快如闪电。”
梁戍看着他:“在木辙心里,你值多少价钱?”
“……我?”驰腾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清楚没有了利用价值的自己对于木辙而言,是一文不值的,远不足以换回苦宥,更何况白福教对待叛徒的手段向来残忍,思及此处,他毛骨悚然,连道,“木辙向来视所有人为蝼蚁,他一生都致力于创神,也就把自己当成了神。”
信徒狂热追捧着白福佛母,而木辙也在这种汹涌的追捧中,产生了一种俯视众生的无上心态。很难说在此时的木辙眼中,大琰的天子算不算蝼蚁,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认为自己是更有资格坐在高位、管辖万物的。
程素月暗自“呸”了一声,一个躲在阴沟里的,狂妄的疯子。
“王爷!”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纷乱马蹄声,“大营外飞来了一只模样古怪的青鹞,腿上还捆着一封信!”
火漆烫印着白福教的图腾,拆开之后,是木辙提出的交换要求。
高林将头凑过去看,看得眼珠子都要脱框:“木辙是真疯了吧,换人也不提点实际条件,光这列明的黄金与白银,就能绵延拉出近百辆车,更别提还有成山的宝石与珍珠,他们是不是对苦宥的身价有什么误解?”
西南驻军的总统领固然值钱,但也没值到能清空半座国库的份上,他道:“狮子大开口成这样,不会是还在等我们去讨价还价吧?”
驰腾壮起胆子插话道:“或许……或许他是想让王爷替他拿回失物。”
高林抬眼,惊疑道:“失物,你是说那批被密林部族搬空的宝藏,数量当真有如此之巨?”
“具体数量我并不清楚,但根据当时木辙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损失了一大半的财产。”驰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也知道我能看懂这张赎金单背后的目的,或许真就有这么多。”
柳弦澈心想,先是用鬼童子逼迫一回,又用苦统领逼迫第二回,看来那笔钱财的失窃,还真是扎在木辙心头的一根刺。他看向梁戍,见对方眉头微皱,像是正在考虑驰腾的话,便问:“王爷想要答应木辙的要求?”
梁戍道:“这对我们没坏处。”
答应下来,一者可以拖延时间,暂时保住苦宥,二者,密林中那数量如山的巨额财富,都是邪|教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没道理归木辙,也没道理归什么见鬼的密林部族,毕竟大琰正是处处等着用钱的时候。
先前以为只是几十箱金银,所以并未在意,可现在看木辙开出来的单子,不管怎么算,自己似乎都得在意一下。
高林与程素月对此见怪不怪,就知道,王爷肯定又想抢钱。
但新问题也就随之来了,钱要怎么抢?木辙一个成日里在瘴气林中乱窜的老僵尸,尚且没法与那神秘部族抗衡,寻常人只会更棘手,总不能真将大军开进去,不分青红皂白烧山伐林吧?
人人都心里没底,不知梁戍要最终作何决断。
“万物皆有灵,”中午吃饭时,柳弦安道,“不好赶尽杀绝的。”
梁戍将思绪拉回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真去烧山?”
柳弦安“嗯”了一声,又问:“那王爷有何打算?”
“我在想当初攻打黄望乡叛军时,你制造出的那一批飞翼。”梁戍道,“倘若能变得更大一些,更容易操控一些,能御风飞过数百数千里,那样我们就能在高空找出密林部族生活的具体方位。”
想法不错,柳弦安道:“可飞翼是没法飞数百数千里的,或许很久很久以后的人真的能飞这么远,但我们现在肯定不行。”
“所以我也只是一想。”梁戍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行了,先好好吃你的饭。”
“但我们可以改进一下飞翼,使它们飞得更高一些。”柳弦安道,“只要飞得够高,也能看得更远。”
“万一被风吹跑了呢?”
“可以用一根绳索固定住嘛。”
说干就干,柳弦安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嘴一擦就跑去书房画图了。柳弦澈也在书房,因为患者被绑架了,他的心情也十分阴云沉沉,包着一囊雷电,时不时就要“刺啦”响一声,问弟弟:“你跑什么?”
“我想重新制造出一种风翼。”柳弦安比划,“像风筝一样,上头能坐两个人。”
柳弦澈已经知道了他曾用风翼协助梁戍攻城的事,所以并没有斥责这种听起来相当白日梦的的设想,而是主动清空半张桌子,看着弟弟画图。窗外的日头渐渐隐了,阿宁进屋点亮灯,柳弦安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嘴里含了颗清凉的药丸,继续画。
阿宁道:“公子稍微歇一会儿吧。”
“我得抓紧时间。”柳弦安道,“要赶在四月初四之前。”
“四月初四,这个日子有什么讲究?”
“那面石壁上是这么写的。”柳弦安道,“创立十面谷的‘仙人’,就是在四月初四下凡,记载当中,每一年的这一天,林间都会华光万丈,白雾消散,听起来是太阳灿烂,瘴气减淡,视野最清晰的时间。”
“可是现在距离四月初四已经没剩几天了。”
“所以才要快一些。”
于是柳大公子就发现懒蛋弟弟要是勤快起来,其实和白鹤山庄里的每一个弟子都无分别,胸前挂着一个布围裙,时而趴在桌边写写画画,时而跑去院中指导工匠,废寝忘食,每每夜半回房时,整个人都在摇晃。
柳弦澈忍不住劝道:“不要太累。”
柳弦安仰头看着半空中的风翼雏形,嘴里胡乱敷衍,模样与语调,都同先前躺在水榭软塌上时一模一样。
“起来活动。”
“嗯嗯。”
“回去睡觉。”
“嗯嗯。”
可见还是戒尺挨得少。
三十六架风翼最终准时完工,沿着蜿蜒的密林边缘线,依次整齐排列。
四月初四这天,柳弦澈也登上了一架风翼,他手里握着千里镜,身旁另有一名御前侍卫相伴。小厮看着这庞然木架,心里没底得很,小声劝自家公子,我们还是在下头等着吧。柳弦澈却不听,他将腰间的皮带扣紧,仔细研究着千里镜的用法。另一名小厮将同伴拉到一旁,批评道:“这是二公子亲手造出来的,大公子怎么可能不去坐?你可真没眼色。”
除了柳弦澈,高林、程素月、常小秋等人,也各自乘上风翼。梁戍将千里镜调好,递到柳弦安手里:“坐稳就好。”
柳二公子却是不怕的,毕竟他是一个有事没事就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人,这风翼还差得远。随着山风越来越大,风翼逐渐饱胀起来,终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
“咳咳!”常小秋被风呛得直咳嗽,在刺目的阳光和大风下,他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适应许久,方才勉强张开一条缝隙。钢索被放到最长,风翼已经停止在了最高处,他往下看了一眼,顿时腿脚发软,心跳如擂鼓。
一旁的士兵没空理他,全神贯注用千里镜仔细观察,常小秋也闭目定了定神,学着他的样子往远处看。
林间一片郁郁葱葱。
初时并无异常,就是一大片又一大片起伏的林地,并没有人生活的痕迹。但随着白雾瘴气被逐渐吹散,太阳也越来越大,正午时分,密林深处突然就出现了一片金灿灿的颜色,折射反光,璀璨夺目,好像是散落了满地的黄金与宝石。
高林整个人都呆愣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苦宥传染了眼疾。
程素月也在另一架飞翼上万分震惊,先前还当石壁上刻着的那鬼故事又是穷酸文人意淫,感情是真奢华至此?哪怕真抢了木辙的财富,也不至于就这么大咧咧铺在地上吧。
柳弦安用千里镜认认真真地看着,说了一句十分不四万八千岁的话:“好多钱。”
一行人里,唯一没反应的是柳弦澈,因为角度的问题,在他的方向并不能发现金山,但他能听见一声尖锐的信号弹,那是众人事先商议好的,假如有发现,就进行计划的第二步。
柳弦澈身旁的御前侍卫高兴道:“看来王爷他们已经找到了密林部族的踪迹!”
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音没入云端。其余几架飞翼上的人,也旋即忙了起来,他们从腰间抽出唢呐,对着万里长空,憋足了气开始吹,从《百鸟朝凤》吹到《抬花轿》,怎么大声怎么来。这是村里最专业的锣鼓班子,高林特意从周老太太……还是张老太太来着,总之是特意从人家寿宴上薅来的。
随着滋儿哇啦唢呐乐曲声,另外几张巨大的透风布幕也被依次张开,上头是柳二公子亲笔写的大字,连在一起是骁王殿下开出的条件——三天内,出来谈谈。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密林部族是何心情不好说,但军营里的将士们,还有十面谷的村民们,是实打实被震惊到了,这种作战策略——应该能称为作战策略吧,可真是太别出心裁了,有一种既魔幻,又威风,又土又神又搞笑的综合效果,反正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想过,仗能这么打。
柳弦安也觉得挺好玩的,他道:“也就王爷能想出这种法子。”
梁戍揽着他的肩膀:“厉害吧?”
“还可以。”
“怎么才到还可以的份上?”
“现在又不知道密林里的人会不会出来。”
“他们一定会出来。”
方位既已暴露,驻军再想入林,就要比先前盲目找寻容易许多,就算有瘴气,也未必进不了深处,毕竟砍一片树和砍万亩林,难度差异显而易见。
百鸟整整朝了一下午的凤,直到暮时日落,白雾重新聚拢,下头的人才将风翼拉了回来。
柳弦澈一落地,就骑马去了别的风翼处,询问林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子里真的有金山。”高林描述,“整片地都在发光,我看了一下午,现在满眼都是钱。”
柳弦澈问:“你说他们用黄金铺地?”
“是啊。”高林道,“我们飞在高处,都能看到那么大一片。”
消息算是放出去了,下一步就是等着看三天内会不会有回信。而这三天时间,梁戍也没浪费,每天都命人举着大字去喊话,管他透过白雾能不能看清,反正写字又花不了几个钱,唢呐班子也质优价廉。
同时,他还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路线,倘若密林中一直没有动静,那驻军会在第四天的清晨开始进攻。伐木车与火药被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整座营地里都弥漫着硫磺的刺鼻气息。
柳弦安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弄了块布巾蒙住鼻子,继续趴在桌上研究地图,研究了一阵,抬头看向窗边站着的人:“大哥,你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是在担心苦统领吗?”
“我是在想另一件事。”柳弦澈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弟弟,“五年前,我曾到褚秋城义诊,在那里遇到了一群年轻男女,他们风度翩翩,容貌俊美,抱着一个小孩来找我。”
小孩哭闹不止,浑身都长满了红疹,又发着高热,呕吐黄水,症状看起来可怕极了。别的大夫都不敢接,怕是传染瘟疫,甚至有人跑去告官,要将这群外地人赶走,最后还是柳弦澈亲自出面,坚持将他们留在了医馆。
“后来我治好了那个孩子,他的亲人便送来了整整一箱珍宝,价值何止万金。”
柳弦澈自然不肯收,只取了两枚浑圆玉珠,充作诊金。对方却不肯,连一个小娃娃也抓了满满一把珍珠,强行丢到神医怀中,道:“在我们家里,这种东西可多啦,林间地上铺的都是,不要客气呀!”
大人很快就把小娃娃抱走了,柳弦澈也没把这段话放在心上,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忙,所以只留下自己的药童与对方周旋,最后还是留下十几个银锭子,全部捐给了褚秋城的善堂。
柳弦澈问:“会不会就是他们?”
柳弦安握住哥哥的手:“也有可能,要真的是他们就好了,一定会非常感谢大哥。”
“那倒未必。”柳弦澈道,“治好那孩子后,他们就想让我入赘。”
柳弦安眼皮一抽抽,不过又觉得,这很正常,虽然大哥总是打自己,但他又不打别人,长得好,医术好,家世好,才学好,理所当然要比高副将更抢手。
柳弦澈当然没答应,还嫌烦,觉得这群人简直莫名其妙,于是当晚就乘马车走了。
柳弦安结合自己看过的一大摞闲书,提出一种勇猛假设,那他们这次有没有可能提出谈判条件,用大哥换金山,强抢民男。
结果成功给自己换回三记戒尺,疼了老半天,郁闷得不行。
阿宁评价:“公子这回挨打挨得一点都不冤。”
柳弦安不理会,用被子裹着自己,把脊背对准他。噫,世人皆沉浊,不可与我言,不听。
阿宁双手抓着被子摇晃:“公子这就睡啦?王爷还在等你过去吃饭。”
柳弦安道:“躺会儿。”
“再躺手就不红了。”
“已经不红了。”
“……”
“呼。”
阿宁头痛得很,只好派人去给王爷报信。
片刻后,梁戍果然亲自寻上门,弯腰将人从被窝中一把捞出来,抱着坐在床边:“说说看,这回又是因为什么挨了打?”
柳弦安果然没有睡着,他单手搭着梁戍的脖子,立刻将自己与大哥的对话大概复述一回。
“还有这种奇事,”梁戍听得意外,“难道真是同一拨人?”
“不好说,不过用金砖铺地的,世间一共也寻不出几家。”
“那这就好玩了。”梁戍道,“救命之恩和拒婚之仇,怎么看前者都是要更重一些吧?”
“万一对方记仇不记恩呢。”
“只要他们肯来。”梁戍拍拍怀中人,“好了,不说这些,先去吃饭。”
“手有点疼。”
“来看看,嘶,怎么能给我们打得这么红?”
“还可以吧,打的不是这只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