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文相称病,由其幕僚叶贤代为上朝,此举引起朝臣不满,而叶贤稳若泰山,对众官员的指指点点视而不见,还在将要下朝时,举报秦王通敌叛国。
不仅如此,叶贤还道长乐郡主之所以主动与叶澜订婚,实则是秦王府拉拢靖安侯府的手段,甚至还拿出了秦王与靖安侯往来的书信,信中秦王野心昭昭,而靖安侯俯首称臣,令龙颜震怒,当即下令查封靖安侯府。
原本秦王失踪,众人只道是南夷诡计,要么将人擒了,要么已经暗中杀害,如今有了叶贤的指控,秦王的下落便匪夷所思起来。
“秦王镇守南疆多年,其威名对南夷来说犹如战神,避之不及,如今边疆并无战事,他们何必要诛杀秦王自寻死路?众位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吗?自然是奇怪,可若以此说明秦王有谋反之意,众人还是持观望态度。
诚然,与宋濂的低调不同,秦王这些年仗着军功,在京中很有几分狷狂,单看其女长乐郡主的飞扬跋扈便可见一斑,又正因为如此,他若想做点什么,早年皇上根基不稳时便可动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叶贤看出众人态度,轻蔑一笑,又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呈上去:“回禀皇上,这是宰相大人派去南疆之人送回的密信,查明秦王失踪一事乃秦王自导自演,实则欲借南夷之手攻打我晋,而秦王黄雀在后,再以救主的名义出兵平叛,坐收渔翁之利。”
以前南秦北宋,各执了大晋一半兵权,如今宋濂已死,宋恒业的兵权分解,只剩秦王拥兵独大,谋反的事似乎就说的通了。
这话臣子们顶多腹诽,却无人敢说出口,皇上面色沉沉,当场呵斥叶贤危言耸听,却又在早朝结束后,将人单独留下了。
此举耐人寻味,朝臣们不敢议论,只道京中要变天,一时间人人自危,门户紧闭,大街上连闲逛的人也少了。
又过去几日,皇上竟钦点宗族中一位郡王南征,朝堂再次沸腾起来。
南征南征,征的是南夷,还是尚在南疆的秦王?
而宋恒业在朝中的位置也尴尬起来,若说带兵,现今的整个大晋,除了秦王,便只有他了。
皇上放着宋将军不用,却钦点了刚出茅庐的郡王……
不过对顾清悠来说,不让宋恒业去反而是好事,首先,她并不相信秦王会造反,再者,一旦宋恒业跟秦王对上,不管他是否出自本意,国公府跟秦王府都走上了对立面,那她跟长乐的友谊,便很难再继续了。
薛兰坐在藤椅里,淡淡抿一口茉莉花茶,慢悠悠的吹了口浮沫,笑道:“这个你大可放心,以那位的疑心,若真叫恒业带兵,说不得还要被怀疑跟秦王同谋呢!”
那位是谁,自然不言而喻,顾清悠想想也是,皇上费尽周折才拿走国公府的兵权,绝不会轻易再交到宋恒业手里,
估摸着长期以来,晋帝也是在“南秦北宋”里犹豫不决,又或者想一并除去,以图安枕,除非这时候敌国进犯,边疆不保,否则宋恒业就要一直闲赋了。
对此宋恒业倒是淡然,建功立业固然重要,可国泰民安才是军人守护家国的意义。
然而皇上终究是太心急了。
就在南征的队伍出发以后,西北边疆传来异动,邻近的几个小国突然结盟,纠结十万大军,将大晋打个措手不及。
这在以往是绝对没有出现过的情景,皇上慌了神,连夜召见宋恒业,共商御敌之策,结果宋恒业在进宫途中,因为旧疾未愈,不幸坠马昏迷。
眼看江山要断送在自己手中,皇上惶然之余,竟然做了个震惊朝野的决定——传位于太子,而他自己,则以避暑的名义带着宫妃亲卫仓皇逃去距离京都百余里的一处避暑山庄。
顾清悠听到这个消息,一口酸梅汤差点喷到薛兰身上。
“不是,这太子也忒惨了吧?一天龙椅都没坐呢,就先预定了亡国君的帽子??噗哈哈哈~~~”
薛兰乐的眼泪都出来了,手里蒲扇摇了摇,无语道:“真亏狗皇帝想得出来啊!太子摊上这么个爹,也算倒了大霉了。”
本该昏迷卧床的宋恒业,这会儿穿着常服,惬意的捧着一本兵书,听到两人对话,也不禁莞尔一笑:“其实抛去皇后急功近利些,太子殿下还算敦厚,这些年因为孟贵妃和二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私底下做了不少小动作,可太子顾念手足情分,从未谋害过他们,已属难得。”
作为臣子,他一直恪守本分,几乎不会私下里谈论皇家的事,可经过近日种种,他似乎想开了,他要维系的,只是大晋的疆土江山,若为君者不贤,换个人也未尝不可。
顾清悠也记得之前二皇子差点被赶去封地时,太子曾在皇上面前说尽好话,最后堪堪将人留住,当时她只觉太子棋高一着,此举既能打消皇上疑虑,又借机博个厚爱胞弟的贤名,却不想是真的出自一番好心。
这样想来,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免汗颜。
“听二公子的意思,似乎对太子为人十分赞赏?”
她从未见过太子,只是对皇后印象不太好,便连带觉得她儿子也未必是啥好货色,难得听宋恒业出言赞美,便有些好奇。
宋恒业微微颔首,品评道:“虽无大才,却宅心仁厚,未必能开疆扩土,但能守得黎民安乐,即便不算完美,但于社稷无害。”
这对百姓来说,已经再好不过。
顾清悠轻叹:“但愿吧~”
她起身,去书房取来账本递给宋恒业:“二公子看好的人必定不会出错,这里是国公府所有身家,就交给你了。”
宋恒业将账本接过,抬头看看天色,已过初秋的天空澄明通透,湛蓝高远,不知哪个丫头的风筝断了线,摇摇曳曳飞出了高墙。
……
大晋十六年,太子密令召集南北大军,以“除内患,诛奸佞”的名义杀入皇城。
西北大将军宋恒业,手持三尺罪证,层层叠叠,字字句句,揭发当年宰相污蔑宁国公府通敌的证据,更在战场上设计宋濂重伤,以致不治身亡,后又怂恿皇上设计攀诬秦王府,至大晋百年社稷于不顾,宰相当场伏诛,其党羽皆阖族流放,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尘埃落定,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平。
远在避暑山庄的皇上,哦不,现在应该称太上皇,没有等来西北进犯,也没等来山河倾覆,在听闻宰相被斩的消息后,口吐鲜血,倒在了宠妃怀里,在皇后悉心照料半月后,驾崩。
新帝哀痛万分,感念皇太妃孟氏与先帝感情笃深,念其情分,特赐诏准其殉葬,而二皇子自请离京,安守皇陵以全孝道。
再有半月就是中秋了,顾清悠又开始琢磨着做月饼。
长乐还是一身红裙,捏着葡萄懒懒的挂在秋千上,见她在案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忍不住探头来看,却看到满满的鬼画符。
“你写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啊?粽子配方啊。”
顾清悠干笑两声,把满桌子的纸往怀里拢了拢,来这里许久,她还是习惯写简体字,而且因为不太会毛笔,就一直用自制的碳棒,所以就e~~
长乐也没打算刨根问底,反正她只等着吃就行了。
“小姐,您写了半天也累了,吃点葚子补补脑吧。”
霜降手里托着盘子进来,黑紫色的桑葚莹莹泛着水光,诱人极了。
“已过初秋,这东西可不多见,打哪来的?”
顾清悠说着放下笔,用左手捏起一颗放进嘴里,不同于以往桑葚的酸涩,这葚子入口无渣,清甜无比,个头长得又大,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葡萄。
霜降看看长乐,又冲着院门外努努嘴。
顾清悠了然,将盘子往长乐手边递过去,笑道:“辛苦人家巴巴的送到国公府来,郡主不赏脸尝尝吗?”
长乐本来伸出去的手似被咬了一口,嗖的缩了回去,蹙眉道:“吃了嘴巴舌头乌黑,跟中毒似的,谁稀罕。”
嘴上嫌弃着,睫毛却不自然的颤了颤。
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顾清悠的眼睛,她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问:“郡主当真不肯给叶世子机会?”
“本郡主就那么不值钱?谁喜欢我就得给他机会?”
长乐故作生气的哼一声,却不知自己眉眼难得的柔和。
这次相府连根拔起,叶澜可没少出力,自叶贤入相府以来,行事过于高调,叶澜表面看起来是个只知道吃吃喝喝的纨绔子弟,实际上早就发现叶贤异动,后在叶侯的默许下,暗中通过叶贤调查相府罪证,还真被他收获不小。
叶贤不仅是谋害宁国公府的帮凶,还参与了陷害秦王府的谋划,叶澜心系长乐,于公于私都无法坐视不理,于是叶侯为靖安侯府不受牵连,在叶澜对叶贤发难时顺水推舟,直接将叶贤从族谱除名。
之前还有族中老人为叶贤鸣不平,跑到靖安侯府痛斥叶侯偏心,放任嫡子胡作非为,欺辱旁支宗族,直到宰相事发之后,众人才明白真相。
经过此事,不仅是顾清悠,便是连长乐也忍不住在心里怀疑,莫非前世临死前,是她听错了名字?
但她记得分明,那两官兵说的名字有个前缀——“新晋靖安侯”,可叶贤身为旁支,又怎么会继承侯爵呢?
院门响动,有秦王府的人来报,说叶贤在狱中,请求面见郡主。
叶贤作为相府第一谋士,在宰相伏诛后就被判了秋后问斩,他突然的请求,让长乐无端生出一股心悸,她想对自己说,不要去,不过是个卑劣小人,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去了也是徒增心烦罢了。
可心底深处,又有道声音不断蛊惑,去吧,去听听他要说什么,万一跟前世有关呢?
眼看离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顾清悠道:“若不然郡主还是去一趟吧,好歹听听他说什么,也算了却一段心事。”
这段时间她看的出来,长乐对叶澜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表面看起来不屑一顾,但在听到叶澜的名字时,嘴角会下意识提起,尽管很快又会放下,但终究是不一样了。
而叶澜孜孜不倦,进不去秦王府,就来蹲宁国公府,各种稀奇玩意儿流水一样送进来,连带着顾清悠也占了不少光。
长乐每次都嗤之以鼻,却从不像之前,一言不合就甩鞭子把人抽走。
两人分明互相有意,若真因为长乐前世模糊听到的一个名字而错过,未免也太可惜了。
阴暗逼仄的天牢中,叶贤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伏在角落,却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后,迅速撑起身子,慌忙将凌乱的发丝捋了又捋,空洞的双目,在看到来人时攸地亮起来。
“郡主,你、你来了。”
他匆忙起身扑向栅栏,却被哗哗作响的铁链缚住了手脚,被逼退在离牢门三尺之外的距离。
曾经相府的第一谋士,即便在皇上面前也曾侃侃而谈,这会儿面对长乐,竟变得磕巴起来。
长乐冷冷看着眼前的男人,开门见山道:“找本郡主何事?”
叶贤却仿若未闻,只欣喜道:“郡主来看我了吗?郡主竟真的愿意来看我?”
他眼中发着狂热的光,忍不住想走近一点,却一次次被手臂粗的铁链牵制而坠倒在地,终于在不知第几次摔倒时,崩溃的拍打着铁链怒吼:“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离郡主近一点,这样都不行吗?!”
他痛哭着伏在地上,许久才喃喃道,“我分明已经改变了前世谋划,为什么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哪怕声音非常轻,长乐依然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目光霎时从厌恶变为惊痛,叶贤口中的“前世”二字,似一把尖刀,狠狠刺向她的喉管,连呼吸都艰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