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灵们悄悄打量时无宴。
不留客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往复刚来店里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呢。
时无宴轻声道:“那是百多年前的事,就算是……就算是鬼神,也并非生来便懂。”
深闺鬼神这种词……是和程局长学的吧?
尤星越好笑:“好好好,百多年前的事。”
时无宴没再说话,偏了下头,倚在尤星越身上。
景熠悄悄拽了下女帝的袖子,女帝莞尔,摸摸景熠的头发:“在下景元,中央鬼帝,也是景熠的姑姑。”
“能和景熠重逢实在是意外之喜,”景元轻声道,“我当年也是从拘魂使开始做起,有心查一查景熠的去处,却也没有权限。等到我做到鬼王的时候,已经是几百年后的事了。”
“早先的时候,阴司里的鬼神数量不足,所以实行‘五世一轮回’,一个魂魄轮回五世,就将这五世的记录一并销毁,。”
“何况……”
景元看着景熠的眼睛,叹息道:“也不是谁都有程局长那样的好运。如何保证轮回转世的魂魄还是当初的模样?若是见面不相识,或者面目全非,岂不是更难堪?”
尤星越默默点头。
所谓魂魄,指的是三魂七魄。生魂是正经的魂魄,死魂只有魂没有魄,只有轮回转世时才会再次凑齐三魂七魄。
七魄会影响三魂,程局长的小狰崽就是几次轮回后碰巧凑到原本的三魂七魄,所以小狰崽出世的时候,时无宴才会特意告知程明浅。
时无宴闷在尤星越颈边。
景熠眼睛一亮:“所、所以姑姑你没有来找我?”
景元道:“想找你的时候没办法找,能找的时候隔了太久,也还是找不到。按理说,即便是祭鼎,也只是需要血肉里的气运而已。”
兰茵好奇道:“为何非要祭鼎,我看那铭文上说有凤凰羽青龙鳞,还压不住一只鱼精吗?”
不留客道:“肯定不是真的。倘或是真品,就不用活人祭鼎了。”
景熠道:“嗯。那其实是孔雀羽,我们感恩这些妖怪愿意帮忙,美称为凤凰羽。不过龙鳞倒是真的,第一次铸鼎效力不足,而且那个时候鱼精还没有受重伤,根本压不住它。第二次一只青龙动了恻隐之心,将鳞片落在姑姑枕边。”
“那鱼精在颖江中称王称霸,虽然一直是鱼精,却击退过蛟龙,寻常妖怪都不敢与它争锋。当年我在这片地方为王的时候,两岸的百姓一年少说祭祀两次,还修建了神祠供奉,它的胃口和本事自然是越来越大。”
景元淡淡道。
兰茵道:“受了这么多香火还要作恶。”
景熠盯着一个方向,怔怔地想:“龙鳞是很难融化的东西,池子里的铁水烧了好几日。铸鼎的人说,还缺一个有帝王之气的引子。明宫送来了小姑的血,数量却不够。”
尤星越一时默然。
便是有真正的龙鳞凤羽,想要炼化也并非易事。
景熠轻轻闭了下眼睛:“造了两次鼎。”
第一次铸造出的鼎没有效用,于是再次推进池子里融化。
明宫送来了青玉般的龙鳞,铸鼎的匠人和修士们欢欣鼓舞,然而龙鳞入池,四日不曾融化。
帝王的血泼下去,龙鳞的边角微微化开。
修士们聚在一块,忧心地守着铸鼎池。
此时已经是深夜。
“还不化。”
“要不再向陛下要一碗血?”
“单单靠血,只怕陛下先撑不住!陛下的身子原本也不如何好。”
“四天了,陛下每日都着人过来问。”
“水路不通,于国本社稷有碍……只是这缺的东西……这这如何说得出口呢?”
“你们到底缺什么?我去找!”
景熠一把掀开帘子,着急道:“今早驿站送来消息,颖水处暴雨,鱼精的伤势已经在好转了,借着暴雨掀起巨浪重新入江,两岸屋舍倒塌,死伤颇多!如今连日阴雨不止,受灾之地万一起了瘟疫……”
景熠一身风尘,神情疲惫,他连着奔波几日,从颖江一路上来,见到了各样的惨状。他要运金回到帝京,没办法停留在当地。
因为暴雨,水路不通,赈灾的粮款不能及时到位,两岸百姓……竟有易子而食者。
景熠想到在路上见到的惨状,眼睛一酸,逼回眼泪:“如果疫病横行,不止是颖江两岸,只怕附近几城都要受难。先帝……无能,国库并不充盈,若真有大灾,后果不堪设想。”
“诸位,此实危机之刻,熠恳请诸位万万不能懈怠。”
他深深向修士匠人们一揖。
修士们赶紧避开景熠的大礼,口中道:“当不起。”
一个匠人上前施礼,侧身让出身后的池子:“殿下,并非是我们推托。而是……你看。”
景熠疾步上前,只见铁水池子里浮着一块比成年男子手掌大的鳞片,通体是呈现青色,正是龙鳞。
“还没有融化?四日前明明已经入池。”
修士苦笑道:“几千年的神龙鳞片,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收用。说到底,神龙肯送来一块鳞片,已经看在陛下勤政爱民的份上了。”
妖怪和人类的关系可没有那么友好,即便是与人族交好的神兽们,也因为先帝昏庸而心灰意冷,选择避世不出。
匠人跟着道:“龙鳞送来的时候,还沾着新鲜的龙血呢。若是真的能炼化这块鳞片,必然能镇得住那只鱼精。”
景熠定定看着铁水中的龙鳞:“还要几日?”
几日?
匠人:“若是用灵力和阵法共同炼化,道长大巫们还需三年。”
非要在帝京铸鼎,就是为了底下的龙脉气运。
景熠摇头:“三年?已经等了四年了,就没有别的办法?再等三年,只怕鱼精的伤就好了,到时候两岸生灵涂炭。”
坤定二年铸鼎,今年是坤定六年,还是没有成功。
匠人迟疑道:“并非没有别的办法,只需、需要一个身怀帝王之气的活人……祭鼎。”
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
景熠陷入沉默,四下一时安静下来。
匠人又连忙笑道:“皇子们天潢贵胄,身份金贵,自然是不能献身的,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何况也不是什么皇子都有帝王之气,这得看命。
一修士道:“我们在底下刻了大阵,汇聚龙气与帝王之气,也许能早日炼化。”
景熠抓住袖子,片刻后:“有一批新的金到了,诸位去看看吧。”
修士和匠人们恭敬地退出去,景熠挥退其他宫人。
镇山河迟迟不能成,烧着池子也十分废银钱。
景熠慢慢走向铸造池。
以铸造池为中心,地面上刻画着巨大的阵法。
景熠踩上阵法的时候,阵法感应到了所需的帝王之气,微微一亮。
景熠没有错过阵法的亮光。
他有些恍惚,看来自己也有所谓的帝王之气?
当年小姑还是颖州公主的时候,摸着他的头发,笑着说“我们景熠,很有才能。”
“殿下?那边要您的手令才能放我们进去。”
一个赶回来的匠人,疑惑地看向景熠。
景熠一怔,随即清醒过来:“我跟你们去。”
又四日,铸造池中铁水滚烫,龙鳞并无融化的迹象,明宫送来了第二碗、第三碗鲜血。
第七日,帝称病,罢朝。
第十六日,颖州吉城送来了疫病的消息。
“吉城有瘟疫,死者共计六人,染病者不知。吉城与并城咸城粮食告急……”
景熠站在外殿,听着屏风里新帝的咳嗽声:“着令咳咳——令吉城闭门,从禾城调粮食……”
第十六日晚,帝王的寝宫送来了第四碗血。
送血来的宫人面色凝重,修士们的脸色也不好:
“怎么不劝劝?即便是龙气护体,也经不住这样耗!”
“谁敢劝?谁又劝得动?”
第十七日晚,景熠支开了铸造池边的所有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朝服,慢慢地靠近铸造池。
每踏进一步,阵法便微微亮起一次。
热浪越来越近,火舌似的舔过裸露的肌肤。
景熠站在铸造池边缘,他忍了忍,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无人应答。
也无人听见跳下铸造池时的声响,甚至赶回来看火的匠人也没察觉到任何异常。
只有晨曦照亮铸造池的时候,匠人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惊喜道:“化了!”
“龙鳞化了!”
听到欢呼声的匠人和修士纷纷跑过来,每个人都在池子边看了一眼。
“肯定是血!血有用了!”
“快快快,快去禀报陛下!”
送信的宫人飞似的飘进了寝宫,帝王双手都包着柔软的布巾,唇边有淡淡的笑意:“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送信给景熠了吗?”
宫人摇头:“还没来得及。”
帝王低头咳了几声:“去送吧,他会很高兴的。”
等这件事成了,也能顺理成章地将景熠立为太子……
何止是帝王呢?朝野内外欢庆,龙鳞既然化了,那么大鼎落成近在眼前!一天的时间,帝王的桌案堆满了护送大鼎入江的请求。
送信的宫人把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惊恐地跑进了寝宫:“陛下!”
帝王一口咽下药汁,放下碗,微微皱眉:“有什么事这么慌?”
宫人不管朝堂之事,难道是宫里走水了,慌成这个样子?
宫人跪在地上,他头磕在地上,发髻凌乱,声音都在发抖:“……奴四处都找不到殿下,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就是找不到。”
帝王撑着桌案直起身,她生得单薄清瘦,威势却极重,眉心微敛,道:“他那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了?!”
宫人抬起头,却不敢看帝王的脸色,他抖着声音说:“服侍殿下的宫人说……殿下昨日去看铸造池之后,就再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