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顾莞几乎沾枕就睡了,谢辞却睡不着。

不单因这两难的局面。

青烟袅袅,他在那个不大屋厅望着写“谢门信衷公、子骍、子峷、子辨”的灵位,站了许久,才回了东厢脱衣躺下。

只是久久,他依然毫无睡意。

自从家变之后,谢辞的睡眠一直都不大好,很多的日日夜夜里,他心中伤痛辗转,难以沉眠。

今日也是。

他索性起身,换上中衣。

不知不觉,夜幕已至,夜凉如水,小院寂静,他抽出长刀,剑鞘落地,刀柄一紧,一刀雪色如同白炼,沉如渊,冷如霜雪。

近身的细刀战,大刀的大开大合,最后他抛开长刀,一提斜靠院墙的一条实木杆子,练起长枪,一震臂,长杆刺出,“笃笃笃笃笃”,同时在黄墙上留下了五个深深的梅花印!

力贯千钧,气势如虹。

谢辞总怕自己本事不够,一直在苦练,长达大半年时间,从来未肯懈怠。

踏入肃州城,心中一腔郁懑更有如实质,一刀一枪,尽泄在这双臂之间。

热汗沿着脊背淌下,湿透了身上薄薄的中衣,冷风吹来都不觉冻,直到发现顾莞房中有了动静,他才喘息着停下来。

已经月上中天了,银色的幽冷月光无声落在小院中,少年呼吸如火,目光含恨。

顾莞装作未看见,冲他笑了下,她去厨房把蒸在锅里的馒头取出来,自己啃了一个,剩下的扔给他。

“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嗯。”

谢辞这也不是第一次夜里练功了,顾莞能理解他,不过就好,这年纪胃是个无底洞,她为他准备了宵夜。

“咿呀”一声,西厢门阖上了,紧接着是踢踢踏踏和躺下盖被的声音。

谢辞接过棉布包,终于把手上的长杆放下来。

夜风已冷,但他很热,他粗喘着,慢慢仰头环视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西北风物粗犷,小院窗台砖墙瓦顶总覆盖着一层沙尘,此处可望见城墙,他知道这季节站在城头,放眼望会尽是漫漫黄土。

他是京城生养的麒麟儿,出生在谢家最好的时候,父亲总嫌他染了京都的繁靡金骄之气,要训他,谢辞曾来过边关三次。

短则五六个月,最长那次三年。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父亲严厉地教训他,让他绕着校场一圈一圈地跑圈子,跑得他恼怒又不忿,父亲用细长的竹鞭指着他,厉声说:“为将者!切记戒愤戒怒!”

“平静下来,战场上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愤怒影响你的情绪和头脑!”

谢辞想,若是此刻,老头子大约说的会是:“切忌让仇恨影响你的情绪和头脑!”

半晌,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曾经有一个很小的玉玦,是个桃子形状,他从小脾气就大,经常和父亲顶嘴,又爱吃桃子,大哥笑眯眯把这个沁凉沁凉的小桃子挂在他胸口,摸着他的脑袋笑吟吟说:“小四小四,你生气就摸摸这个。”

而临行前,母亲一遍一遍摸着他的头发,让他照顾好自己。

谢辞心口发涩,他一遍遍想着,那奔腾叫嚣着仿佛要冲破脉管的血液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

等他感觉好受了一些,自觉已经恢复冷静了,谢辞扫干净小院,舀凉水浇了一遍身体,才提着棉布包和长刀进了房间。

只是进门前,余光望见黑了灯火的西厢房,他站了片刻,不免想起顾莞。

他与顾莞从前不甚熟络,如今却已是最亲的人。

忆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红灯高挂,半城喜色,少年夫妻,高堂对拜。

而那一次他成亲时,正是他和他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尝闻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

到了今时今日,谢辞终于深切体会到了。

可惜已经迟了。

父亲已经不在了。

在每一个孤寂如水的晚上,谢辞不是没有过悔恨的情绪,这是父母给他聘定的妻子,因为他的不好,没有留住她。

他愧对父母,尤其已经天人永隔的父亲。

更愧对顾莞,因为当初那些混账话。

她毫不犹豫的支持,两人不远千里的跋涉,让今时今日再忆起年少无状的混账话,他无地自容。

……

把房门掩上,躺回床上,院子里沙沙声,顾莞心里叹了口气。

看书只知道谢辞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代表人物。

但这些东西只有经历过,才知道他此刻经历的困苦有多么的常人难以想象。

诶。

……

翌日早醒的时候,晨曦已铺上枝头,整个肃州城都沐浴在秋日朝阳之中。

顾莞也不知道谢辞昨夜有没有睡,但反正他脸上已经看不来什么了。

只是神情比从前要沉郁两分。

越接近肃州城,他情绪就越不见好。

只不过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褪去了悲恨愤慨,只留下伤感。

两人直接锁上屋门,到街上解决早饭。

顾莞也没有问什么,反倒是谢辞主动说:“元娘,对不起。”

他抬眼看她,那双流霜蔷薇般的眼眸盛满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歉意,他为当初婚房内自己那些混账话道歉。

经历过世事种种,才更晓得牢狱中伸来的那只手,有多么地难能可贵。

顾莞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说:“没事,你别在意。”

原主没怪过他。

她直到死的一刻,都没有后悔嫁给他。

让她有了顾家妇的身份做归宿。

摊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她掰开木筷分给他一双,面吃了半碗,她想了想:“谢辞,你这舅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参考过去,再行判断,毕竟一个人装,应该不能装十几年吧。

说到这里,谢辞露出一点怔忪,半晌,他慢慢说:“我舅舅,从小就待我们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宛如半父。”

本朝规,边将轮流调防回京,边军京军轮任,在谢信衷没有执掌整个靖绥防线任北疆总帅之前,他和荀荣弼刚好一个在边一个在京。

在谢信衷不在的时候,荀荣弼就舅代父职,他也会被谢辞气得跳脚手忙脚乱收拾烂摊子,却同样语重心长,教会了谢辞很多做人的道理。

为他寻武师父,一刀一枪,教他将来如何沙场建功。

谓之半父,分量可见一斑。

顾莞都有些惊讶。

她望着谢辞,少年眉眼沉沉如坠,仿佛压着很多很多沉甸甸的东西,让她心情都不由得沉重了几分起来。

顾莞叹了口气。

难怪他昨晚睡不着啊。

不过她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打转了,心里忖度一下:“不如咱们先把妆粉准备好了,今晚就找两个合适的副军拿下来如何?”

荀荣弼时日无多了。

古人很懂避讳的,能在稽告上暗示将不久矣,那就真的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留给谢辞考虑时间不多,他们的准备动作也必须先提前做起来了。

届时用不用另说。

顾莞两口把面扒了,丢下几枚大钱拉起谢辞,“我们快走吧!”

顾莞步履如风,拉着谢辞直奔南北大街,先趁着早市,勘察了一番总督府的外围防卫现况,等中午人流渐稀,他们就在坊市寻找采买顾莞需要用到的妆粉什物。

之后,两人就直接返回小院子。

此时一个白日已经过去了,暮色四合,顾莞侧耳倾听,隔壁隐约的丝竹嬉笑声已经传来了,还隐隐脂粉浮动的暗香。

她小声说:“咱们过去吧。”

……

所谓副军。

一种没有编制的军种,主要做后勤辅助工作,战时运粮民夫也属副军。

总督府也有副军,负责辅助总督府卫军,必要时填补缺勤、当备用人手等,他们的营房就在总督府后巷,日常也有腰牌可以进出总督府外围。

一般用来安置牺牲裨将士官之后又不适合从军者,属肥差闲差,不过各房主事一般也会塞一些亲眷进去。

顾莞和谢辞路上就商量过,有需要他们怎么混入总督府或军中?

谢辞对军中结构非常熟悉,一下子就说了这个副军。

只要进了总督府大门,他就有办法。

“不管要不要进去,咱们都先把这个渠道给打通了再说吧!”

总督府守卫之森严,她先前已经遥望过了。

临时临急,幸好有谢辞知晓的这个空子可钻,不然可就真的棘手了。

可供谢辞选择的时间不多,但顾莞没有问过。

站在墙下啃了两个包子填饱肚子,她手一撑墙,拉着谢辞翻过了隔壁。

这个小院子,是他们特地租的,隔壁就是一家暗娼门子,很高档的那种。

几个大宅子各自打通门户,建了如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红纱灯笼,九曲廊桥,各自装扮成良家少妇少女的粉头在或赏花或赏水弹琴画画,好像居家,嫖客行走在大宅各处,看上的就能上前邂逅,当然,不爱搞文绉绉直接上也行,这肃州边镇驻军之地,好些军爷没有这个耐性。

平日里,军纪不准嫖.娼的,但副军不在此列。

进去之后,谢辞却犯了难,办法是没问题的,但具体怎么将人拿下却有点不好操作,因为除了办事的屋子,九曲廊桥明晃晃的,下不了手。

顾莞不由得笑了一下,“你瞧我的吧!”

谢辞跟着她窜进一个水阁里,他在望风,顾莞往自己脸上身上捣鼓着,听见衣物沙沙,他电光石火的,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初在牢狱里的那一幕——她为他敷药检查伤口,把他全身都扒光了,包括下衣和亵裤。

饶是谢辞心情沉甸甸的,此刻浑身也不禁犹如火烧,血液从全身直冲天灵盖,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伸手掩下某处。

“……好了没,有人来了!”

正是目标,几个副军单手托着头盔,嬉笑着从月亮门走进来,走的正正是这一条廊。

顾莞趴在谢辞背上伸头一看,“卧槽,就剩一个了!”

她一把拉开谢辞,一个旋身就闪了出去。

谢辞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一身红纱绫装半臂裙,薄薄的红纱披在白皙的锁骨之上,倭堕髻盘在鬓侧,酒红色妆容娇妍又妩媚,口衔红色蔷薇,乍眼一看,妩媚得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谢辞不禁目瞪口呆。

偏顾莞还要用他做道具,一手揽着他的腰,谢辞立马僵住。

而那个二十来岁细皮嫩肉明显走后门进副军的青年无意一扫,立马呆了,百无聊赖的表情一变,立马一推搂着他隔壁的青衫粉头,“你走!”

他飞跑扑过去,而后被顾莞顺势一搂,转入屋内,青衫粉头呸一声,扭着柳腰奔其他目标去了。

惊鸿现身的顾莞,已经把青年推入屋中掩上门,黢黑的斗室内,隐隐暗声,这人惊觉不对一下剧烈挣扎,谢辞顾莞一前一后,紧紧挟住他,顾莞赶紧掏出加料的手帕捂住对方口鼻一分钟左右,将这人完好无缺放倒。

谢辞松开手,将人慢慢放在地上。

隔壁小厅隐隐翻云覆雨的声音,正是这水榭真正的主人,月光幽幽照进这个狭窄的妆房,那个青年无声躺着,谢辞冷冷看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肃州军服,终于流露出一种切骨的恨意。

他一直都保持冷静,哪怕顾莞知道他情绪很不好,他都竭力遏制,一点都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但此时此刻,他听见顾莞轻叹一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极力抑制着剧烈翻涌的情绪,那双冷冽如星的眼眸泛着红血丝。

顾莞一双杏仁眸子还绘着艳红的眼妆,牡丹花钿在她眼角开出一点一点艳丽的花,但她一双眼睛却澄明清澈,“我想告诉你,即便我在铁岭死了,我也不会后悔。”

“因为谢家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家。青山有幸埋忠骨,檀郎个个好男儿。”

她把原主的心声告诉了他。

不为爱,只为一腔赤忱的崇敬。

这个世界上,即便他们死了,即是他们背负罪名去世,但始终有人记住他们,不是每一个都会被蒙蔽的。

她柔声:“他们护国护朝三十年,会有人记住他们的!”

这一刹那。

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心口一阵窒息般地酸楚,谢辞跪下地上,他竭力忍着,用手捂住脸,却泪如雨下。

他泣不成声。

……

谢辞终于哭出来了。

战栗的身躯传来暗哑的哭。

但哭过之后,谢辞很快就站起来了:“元娘,我决定了,我要进总督府。”

他声音嘶哑但眼神极坚定:“我要看看,究竟是他不是他?!”

谢辞戒备心犹在,但他真的很想知道,从小到大犹如半父般的大舅,究竟有没有处心积虑构陷致他们谢家于死地!

从小到大那一桢桢慈爱,不远万里来探望荀夫人,那宽厚翘首背景的兄妹情深究竟是真是假?

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肃州是他曾待过三年的地方,不但最熟悉,更是“蓝田通敌案”的首发地,如果无法在这里打开缺口,其他地方只会更难。

他既然来了,便是不畏死。

这总督府即便是龙潭虎穴,他今天也必须闯一闯!

妆阁幽暗,月色无声,粼粼水波映在谢辞鼻梁颧骨上,他的眼睛还泛着血丝,但眼神和神态已经变得坚定。

就像一条拉得紧紧的弓弦,已经回归到应有的张力程度。

紧,但不超负荷。

谢辞说完之后。

顾莞立即说了一声:“好!”

这几天时间,她眼看谢辞越来越来越紧绷,翻来覆去地看荷包纸条,情绪死死压着,这样不行的,早晚要出事啊。

很多时候,人不是被别人打垮的,而是被自己压死的。

见他终于从紧绷的状态走出来了,顾莞露了一丝笑,真不枉她瞅准时机啊。

顾莞也很替他高兴,谢辞的选择和她趋向的一样,她取出一个玲珑扣,银质球形吊坠,她把他荷包里的两张纸条取出折叠成星星放进扣内,阖上,“戴在吧,别看了,都看毛了。”

谢辞用力点头。

顾莞就说:“要是他是个好的,咱们就救他,不负他也不负自己。”

“倘若不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本来就可以预见诸难险阻的一条狭道。

一人之力,不两人,掀动一锤定音的国案,哪有那么容易?

她最后顺手把项链给他带上了,“姨父表兄会保佑我们!”

她笑着说的,月光水色交映,她眉梢眼角一片明恬如水的清朗,这一刻,她像个先行师者,又像个挚交,微笑放缓语气谆谆道来。

就像月下淙淙流淌的江水,平宁厚重自然而然。

谢辞握住颈项下的银质球扣,他看着眼前这张微笑浅浅的脸,一时之间,只觉热血上涌热流自四肢百骸涌至心口。

谢辞重重点头:“嗯!”

他握紧手里的刀:“如果他骗我,我就杀了他!!”

他心潮澎湃,忍不住用力拥抱了顾莞一下,有些话真不适合一说再说,但,谢谢你。

真的。

谢辞克制不敢拥抱太紧,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顾莞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少年,雄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后悔情绪是因为辜负了父母,以及没有珍惜好顾莞对他这么好的一个人。

后面这一种,是大家发现身边一个人原来是对自己非常非常义气或非常好的朋友或亲人,都会产生了一种愧疚自责的那种类似情绪。

谢辞不能说对顾莞没有好感吧,但这种好感,却不是爱情的感觉。

妻子可以是其他人,但顾莞只有一个。

如果两人没有和离约定继续当夫妻的话,那就是一个酝酿醇酒的故事。

但现在嘛,注定是要走丘比特一箭穿心或幡然开窍的路线了。

(小声比比,女鹅在现代是有男朋友的,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未婚夫。)

不过,别担心,感情线最后会超甜超甜的!阿秀最喜欢写的是,独一无二非你不可的神仙眷侣(震声!!)

……

最后,心心发射耶!明天见啦宝宝们~ (/≧▽≦)/